曾經當過錢穆的老師的曆史學家呂思勉先生,在其《中國通史》中寫道:“當這時代,女子遂成為家族的奴隸,奴隸是需要忠實的,所以貞操就漸漸的被看重……春秋時,魯君的女兒,有一個嫁給宋國的,稱為宋伯姬。一天晚上,宋國失火,伯姬說:‘婦人夜出,必待傅姆。’傅姆不至,不肯下堂,遂被火燒而死。《春秋》特書之,以示獎勵。”思勉先生這裏說得很透徹,貴為國君之女之婦的伯姬,其實也是“家族的奴隸”。作為忠實奴隸的伯姬,最終以極慘烈的方式,做了家族和禮教的殉葬品,這委實是很可悲哀的。類似這樣的悲哀,甚至被稱為“現代大儒”的梁漱溟先生也不得不承認,他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古代禮法,呆板教條,以致偏倚一方,黑暗冤抑,苦痛不少。”
昔有所謂“國學大師”,曾如是揩定:“六藝之教固是中國至高特殊之文化。”六藝即指詩、書、禮、樂、易、春秋。今有所謂“學者”,為了振興“國學”,四處撰文、講演,倡議在中小學推行“六藝之教”。倘若哪一天真的如其所願,那麼,別的且不說,就《春秋》講授而言,“學者”麵對中小學生,該如何從伯姬焚死事件中闡發出“至高特殊”的意義來呢?這似乎有點難。但筆者並不擔憂“學者”的能力。穿鑿附會,巧言辯說,故弄玄虛,五迷三道,天花亂墜,雲山霧罩……“學者”擅長於諸如此類的“絕活”,甚至有時——恕筆者直言——可以不講人話,隻要達到將腐朽翻作神奇(或聖明)的功效,那就OK了。不過,此類“學者”憑其拿手“絕活”,究竟能糊弄多少人的腦袋,這恐怕就不好說了。
孔子為何“叫停”子路行仁?
有一次,有人問孔子,“子路仁乎?”孔子回答說“不知其仁”。所謂“不知”,就是認為,在“仁”的方麵,子路還不夠格。其實,子路是有“行仁”之舉的,然而卻遭到過孔子的急令“叫停”。此事記載於《孔子家語》——子路為蒲宰,為水備,與民修溝洫;以民之勞煩苦也,人與之一簞食,一壺漿。
孔子聞之,使子貢止之。子路忿然不說(悅),往見孔子曰:“由也以暴雨將至,恐有水災,故與民修溝洫以備之,而民多匱餓者,是以簞食壺漿而與之。夫子使賜止之,是夫子止由行仁也。夫子以仁教而禁其行,由不受也!”孔子曰:“汝以民為餓也,何不白於君,發倉廩以賑之?而私以爾食饋之,是汝明君之無惠而見己之德美。汝速已則可,不則汝之見罪必矣!”這段記述頗有意味。子路在衛國出任蒲宰(蒲邑的行政長官),為防暴雨造成水災,子路親自與蒲地民眾一起挖溝開渠,興修水利;看到民眾勞苦而又少食,他又分送給他們每人一竹筒飯和一壺漿湯。孔子聽說後,急忙派子貢去製止子路這麼做。子路想不通,就去找夫子理論,他說:“我是因為暴雨將至,恐怕造成水災,所以與民眾一起修治溝渠作為防備,看到很多人因貧困而挨餓,因此就分送給他們飯和漿湯。您派子貢來製止,這是夫子您製止我行仁。夫子用仁教弟子卻又禁止行仁,這是我不能接受的!”夫子的回答是:“你了解了民眾挨餓的情況,為什麼不報告上司,從而開倉賑濟饑餓的貧民?而私自拿你的食物來送人,這分明是昭示上司沒有恩惠,以顯示你自己道德高尚。你趕快停止這麼做還來得及,否則的話你必定要招罪惹禍哩!”
作為一邑之長,子路親自與民眾一起挖溝修渠——這裏大概用得上我們耳熟能詳的一句話:“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而且還自掏腰包給他們分送飯食、漿湯,這在我們平常人看來,如此與民眾同甘共苦的子路,不是難得的好幹部嗎?況且,孔子還曾教導過子路,當官從政要“先之,勞之”(自己先給老百姓帶頭,然後他們就會勤勞地工作),子路這麼做又有什麼錯呢?但這是我們平常人的平常思維,中國的官場思維可不是這麼簡單的。
據說,李斯在擔任秦始皇的丞相時,“有善歸主,有惡自與”——有好的事情都歸功於君主,有壞的事情統統攬在自己身上。這是官場上的為官之道,不過它並非始作於李斯,想必還要古老得多。孔子所指的“明君之無惠而見己之德美”,無疑就是犯了官場的大忌。子路若懂得點官場之道,便不會隻知道與民眾一起悶頭苦幹,他應該強調國君或頂頭上司(卿大夫)的並且恭讓他們對下民顯示仁德關懷;如果打報告要求開倉救濟,而得到的是“研究研究”,也得忍住內心的“不忍”,切不能急著自掏腰包去解決人家的肚子問題。算起來子路當時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卻還是沒有曆練得成熟、世故起來;他想得很簡單,不能眼看人家餓著肚子幹苦累的活兒而不管,所以就自己拿飯和漿湯來送給他們。為人質樸直率的子路沒想過要顯示自己,更沒有考慮到這還有“明君之無惠”的嫌疑。唉,這位孔門的大弟子,還不如如今我們的一般幹部,他們就都懂得經常把“在?菖?菖的正確領導下,在?菖?菖的親切關懷下……”掛在嘴邊,或寫在報告上。孔門“十哲”,子路列為“政事”人才,但從這件事來看,他顯然還沒有深諳為官之道的規矩以及官場政治的詭譎。夫子畢竟是夫子,他洞知官場政治和複雜人性,因而急切製止子路的“行仁”之舉,這無疑是出於一片愛護之心。由此我們似乎也可以理解,孔子為什麼說子路隻是“具臣”,而不是“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