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略談國人的做戲(2 / 2)

近幾十年來,做戲病更加沉重起來的時候,我想,大約是在“文革”時節。回憶起來,“戴像章”啊,“捧紅寶書”啊,“跳忠字舞”啊,“吃憶苦飯”啊,“早請示晚彙報”啊……真個是烏煙瘴氣,折騰不已,沒有止境。搞得個舉國翻騰、神州激蕩,一出全民族的大戲、大鬧劇,居然以天安門廣場,以全國城鄉各地、各行各業為舞台,上演了十年之久。

有一回,朋友W問我:“外國電影裏的演員,演什麼像什麼,你不能不佩服;而我們中國電影演員,和角色總是隔著幾層皮,真叫人氣悶。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我回答他:“就因為外國人做事是做事,做戲是做戲,決不相互混同起來;而咱們這裏,老是把做事和做戲攪和在一起,沒完沒了地做戲,很難有下台卸裝的時候,所以,到了真要做戲時,反倒玩不轉了。是不是呢?”

普遍的做戲,造就了普遍的虛偽。那效果的遺留,既深且遠,著實是令人驚駭的!

假若說做戲,是因為過於重麵子、愛麵子,那麼,我們的同胞異胞,又為什麼如此重麵子、愛麵子呢?

深究起來,恐怕我們古已有之的禮教道德、精神文明,擺脫不了幹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綱常名教、仁義道德,是我們的國學家、道德家所一向頗為自詡,至今有人談起來依然眉飛色舞的。然而,不能不說,這很多人現在提起來仍膝蓋發軟的“聖教”,實在不過是一種“畸形道德”!“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無非是一味地愚弄、收拾弱者幼者的方法而已,野蠻,苛酷,而且血腥!

說來頗有些滑稽,“三月無君,便皇皇如也”的孔聖人,為馭民者、權勢者、統治者所謀劃的出色的經濟理治方略中,有一服老牌靈丹,就是這一味儼然道貌的道德高調,“君子憂道不憂貧”呀,“君子謀道不謀食”呀,什麼什麼呀……然而,他老先生曾經“厄於陳蔡”,幾乎餓癟了肚子,卻並不餓死,魯迅說“真是滑得可觀”;而他的學生子路,因為相信先生的“君子死冠不免”,結果“結纓而死”。魯迅以為,子路把帽子看得這麼鄭重,實在是上了孔子的當了。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發地戰起來,也許不至於死吧。

被尊為聖人的孔夫子,一方麵給自己的言行,立了極煩苛的規矩、姿態,“忠信”啦,“恂恂如也”啦,“侃侃如也”啦,“訚訚如也”啦,“踧踖如也”啦,而另一方麵,“瞰亡往拜”哩,“出疆載質”哩,這些最巧滑的東西,他老人家也都是玩得很在行的。

魯迅說:“道德這事,必須普遍,人人應做,人人能行,又於自他兩利,才有存在的價值。”而我們的古聖今賢、教育家、政治家、文人學士,卻隻是一味熱衷於鼓吹,自己並不遵行,卻不負責任地要民眾、要弱者、要幼者都來奉行照辦的畸形的道德戒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愈來愈精密,愈來愈苛酷,絕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則就是大逆不道!

到了宋朝,“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存天理,滅人欲”一類嚴冷之極的話,就都出來了。到了現代,“大公無私”,“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狠鬥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這種最最革命的言詞,也都出來了。

然而,這種真正能夠做到尊奉“天理”,完全徹底地“無私”、“滅欲”的“人”,有誰見過呢?這種恨不得滅絕了人性的訓示,究竟有多少人會真心誠意地信奉、遵行呢?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呀!做不到,可以裝得很儼然、扮得很入戲,煞有介事,宛如真的一般,“庶幾近之”嗎。

於是,在嚴酷苛刻的教訓之下,在道德高調的推行之中,誰要想做有口皆碑的好人物、正人君子、道德楷範,便不能不戴上偽善的麵具和臉譜,於是,大庭廣眾之中,國人、同胞、異胞的臉孔,也就日漸威嚴正大、肅穆莊重、裝腔作勢、道貌岸然起來。久而久之,言談舉止,甚至連咳漱噴嚏,亦煉成了一副戲子或準戲子的模樣。

會上會下,腔調不同;人前人後,兩副嘴臉;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這些玩意兒,再與功利的“宣傳”媾合起來,蔚成一種社會上處處可見的做戲大觀,不過,也就更其卑劣無恥,愈加令人憎惡和作嘔了。

當看到搶奪女記者話筒的高官,在大會上哇哩哇啦地振振有詞、指手畫腳;看到貪腐官員詛咒發誓、咬牙切齒地大做特做其反腐倡廉報告;見到年薪數百萬的國企老板,口口聲聲把公民利益掛在嘴邊;看到曾經捧魯迅於九霄之上的學者,忽而又恨不得把他貶之入地;聽到削尖腦袋也要擠進歐美國籍的明星,淚花閃閃、不絕於耳地頌唱“祖國啊媽媽啊黨啊”的時候,你便不能不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