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略談國人的做戲(1 / 2)

中國人是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奮,就成了戲子樣,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裝模裝樣,出於本心的分量,倒還是撐場麵的分量多。

一九二六年,魯迅在《馬上支日記》裏,引述了美國傳教士A·H·史密斯《Chinese Characteristies》日譯本《支那人的氣質》中的這段話,之後說:“我們試來博觀和內省,便可以知道這話並不過於刻毒。相傳為戲台上的好對聯,是‘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大家本來看得一切事不過是一出戲,有誰認真的,就是蠢物。”

其實,“做戲”並非中國人的“專利”,毋寧說,它更是政客的一種“通病”,政界一種流行的普遍“規則”,而不論其國別如何。

曾進入過政界的法國學者雷吉斯·德布雷,就發現了政客們語言和行動之間的巨大落差:“政治並非精神的嚴肅實踐”,“我們的領導人不再區分清晰的界線:他們不再說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也不再做他們說過的事情。”(陳衛星、夏榆《德布雷:曾與格瓦拉並肩戰鬥的人》,2010年6月10日《南方周末》)

那麼,最了解同胞的魯迅,為什麼認同史密斯的觀點呢?就因為,“做戲”在中國,更有一種普泛性,不唯政客而已。大概這倒是一種“中國特色”。他見過了太多的聰明人、伶俐人、巧人、偽人、巧偽人、偽君子;國人的臉,他實在已經看得熟爛了。

魯迅還發現,中國是一個“文字遊戲國”,但又最不看重文字,一切總愛玩些與實際相反的花樣,把字和詞的界說,鬧得一團糟。譬如史書上記載著唐德宗時的一種說法,叫“稅外方圓”,又稱“用度羨餘”;然而,誰又能猜想得到,實際上這指的是,藩鎮巴結皇上、進奉市恩的財貨呢?

“文字遊戲”,也就是“瞞和騙”,言行不一,名實不副,耍把戲玩手段,假借大義竊取美名,說一套做一套,好話說盡壞事做絕。“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本已言語道斷,說出了此流人物的本相。曆史上,不是有“口蜜腹劍”的李林甫;小說中,有“明裏一把火,暗是一把刀”的王熙鳳嗎?

做戲的另一個原因,就是由於中國人太愛麵子、太重體麵,總想將自己的體麵弄得十足,所以才弄成了如此這般模樣。

史密斯以為,中國國民性之重要關節,便在於“體麵”。對此解釋,魯迅也是頗讚同的。在《說“麵子”》一文中他寫道:“麵子”,“是中國精神的綱領,隻要抓住這個,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辮子一樣,全身都跟著走動了。”他還說了個晚清時候的掌故,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禮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讓他沒麵子;洋人既然沒有了麵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麵子,也就是占了上風了。

因愛麵子、重麵子而做戲,實際上,也正是一種“精神勝利法”。

魯迅的小說《阿Q正傳》,“優勝記略”、“續優勝記略”等章節,入木三分地描寫了、剖示了阿Q種種可憐亦複可笑的病態人格:在現實中,他雖一再失敗、受挫、被辱,但在心理上、精神上,卻永遠誌滿意得,永遠飄飄然,永遠是優勝者。即使渾身上下,隻剩下了一條萬不可脫的褲子,他也仍然是洋洋得意的。

魯迅是把阿Q作為中國人的一種典型、作為“一個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刻畫的。在阿Q身上,恐怕每個中國人,都會看到一點自己的影子吧。當年,《阿Q正傳》一段一段在《晨報》副刊上陸續登載的時候,不是有許多人看了,都栗栗危懼,擔心以後要罵到他的頭上嗎?可見,魯迅針砭的這種“國民性”病症,是何等普遍而又沉重啊!

做戲的一麵,就是不認真。假如以為“萬事是戲”,當然無論做什麼,就都可以湊合應付、稀裏糊塗,敷衍一番了事。也就是魯迅所說的,“馬馬虎虎病”。此一沉屙,怕是也由來已久了。“無可無不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我們的古哲人早就說過的。

不認真的一個結果,則是什麼都不信,無信念,無信仰,無操守。“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於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隻要看他們的善於變化,毫無特操,是什麼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要找虛無黨,在中國實在很不少;和俄國的不同之處,隻在他們這麼想,便這麼說,這麼做,我們的卻雖然這麼想,卻是那麼說,在後台這麼做,到前台又那麼做。魯迅稱這種人為“做戲的虛無黨”。

“有明說要做,其實不做的;有明說不做,其實要做的;有明說做這樣,其實做那樣的;有其實自己要這麼做,倒說別人要這麼做的;有一聲不響,而其實倒做了的。”這是魯迅給做戲的虛無黨們勾勒的一幅絕妙的畫像。做戲的虛無黨,做起戲來,前台的架子,肯定與在後台的嘴臉,大大的不同。而看客雖然明知是戲,隻要他做得像、好看、好玩,也依然能夠為其哀樂悲喜,於是彼此相安,天下太平,這出戲就做下去、做下去了。有誰要來揭穿,他們反以為多事,掃了大家的興。於是乎,這出戲也就得以永遠地做下去。其流毒,對於國人、同胞異胞,真可謂淪肌浹髓、餘烈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