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丁玲與周揚有本質上的區別。對周揚來說,他成為中共的一員之後,所從事的職業就是行政工作,除了“職業革命家”外,周揚從來不認為自己還應該成為理論家或其他的什麼家。開國初期,他在文學研究所講演時,曾幽默地說:外國要編名人大辭典,問我算什麼“家”,我說我不是作家,也不是評論家,就算組織家吧。這一行當的選定,人們看到周揚至少是具備了這樣的信念:這一輩子已經沒有自我了,這一切都交給黨了。黨給他安排什麼工作,周揚似乎並沒有挑三揀四的動作。這樣,周揚就有了陳明所說的、據傳是毛澤東對周揚的評價:黨正確了周揚也正確,黨錯了周揚也錯了。
由於認識不到這一本質上的區別,致使丁玲一直把周揚當成了潛在的競爭對手。受這種心理作祟的影響,丁玲一方麵把“隻要我有作品,有好作品,我就一切都不怕”在心中重複多遍,而盡管時光也給予她特別的恩賜——她放棄了行政工作,但她這一願望並沒有實現:從一九五二年十月徹底離職到一九五五年八月被打翻在地,丁玲有三年的時間來完成她的作品,但是,盡管她到頤和園、到大連、到黃山、到無錫等這些能夠啟發她的思維和給予拋卻俗事的場所,但她依然沒有完成那本心中醞釀已久的《在嚴寒的日子裏》;而她在寫作條件非常惡劣的華北山溝裏,卻用不到兩年的時間完成了《太陽照在桑幹河上》。這說明什麼?答案隻能有一個:一會兒想從政,一會兒又想當作家的舉棋不定,使她沒有一種可以寫作的心緒。
作品寫不出來,從政又不是自己的所長——即使有所長她也無法與已經奠定地位的周揚相抗衡,心中的苦悶不免油然而生。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苦悶可以成為一個人奮發的起點,也可以成為一個人妄自尊大、在虛幻中看待對手的出發點。不幸的是,丁玲選擇了後者。既然從大的方麵已與周揚無法模擬,就隻能在一些細節上滿足自己爭強好勝的心理。
比方說,她與周揚一起到蘇聯去。陪同他們的翻譯高莽為他們畫像。這或許是為了解除旅途的寂寞勞頓,消閑時光的一種方式,但丁玲愣從這裏發現一種心理上感覺;她覺得高莽把周揚畫得太好了。本來是生活中極小的一件事,讓丁玲這樣一“微言大義”,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了。
還是這次旅行,蘇聯的著名作家愛倫堡請客,名單上沒有周揚。周揚是否有“不自在”的感覺?沒有材料顯示,但反正在丁玲心目中,周揚就一定如此。
還有一種更細小的事情,也是丁玲在意的對象:還是這次旅行,周揚和丁玲一起上街,看到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周揚就說像自己的女兒;看到不漂亮的,就說像丁玲的女兒。這種顯然是玩笑之舉,竟然使得丁玲“不高興”了。
這些故事,都是丁玲旅行回來講給一些人聽的。作為聽眾之一的張鳳珠的感覺是,這“說明她瞧不起周揚”,而且,“就這種極小的細節都在意,可見他們的矛盾太深了”。
從這種心理出發,丁玲以及和他的丈夫陳明——一直到今天陳明也是如此——一遍遍地重複這樣的話:周揚對《太陽照在桑幹河上》有意見,那是周揚嫉妒;而周揚在華北、在北京挽留丁玲一起工作,則是“不願意讓丁玲搞創作”,“因為丁玲搞創作,影響也會不一樣”,其潛台詞是,周揚害怕丁玲在國內外的影響超過他。因為有這樣的判斷,所以,陳明斷言:丁玲的作品產生的影響一大,周揚心理上就會“可能的,也是很自然的”要產生不平衡和某種不安。而推而廣之,周揚主持一九五五年、一九五七年對丁玲的批判,是因為周揚由嫉妒生恨,由恨而產生了滅掉丁玲的念頭。
讀到這樣的話,我根本不能相信這是出自於我所敬佩的作家丁玲口中,出自於也經過曆次運動的洗禮的老革命陳明的口中。這種坊間姑嫂吵架、鄰裏糾紛式的小玩意,居然被視為一場影響全國的批判運動的一個因素之一,這不能不使我感到驚訝。
第一,若曆史真相果真如此,在解放初期周揚挽留丁玲留在北京工作,丁玲應該立即拒絕才對呀——你已經因為我寫了《太陽照在桑幹河上》而嫉妒我了,我還要再寫出更好的作品讓你嫉妒;我的書已經在蘇聯老大哥那兒獲獎了,我何必在你手下忍受你的嫉妒。明知道你要害我,還把腦袋伸給你,這是丁玲、陳明的智商嗎?這符合事情發展的邏輯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第二、假設周揚真如丁玲、陳明所言,是個愛嫉妒別人的人,以當時情勢來說,丁玲也不會走進他的視野,成為其嫉妒的對象。建國之初,盡管有胡喬木對丁玲的任命,但周、丁兩人在黨內地位的高下已然分明——丁玲最實際性的行政職務是中宣部文藝處處長,而周揚是文化部黨組書記兼副部長。周揚已經把自己定位在“職業革命家”的行列,與當作家的丁玲也不相幹,他要嫉妒隻能是把目標對準比自己高的人,對準自己的競爭對手——丁玲顯然不是他的競爭對手。於是,就出現了我上麵所描述的情況:這廂丁玲喋喋不休地非議周揚,甚至到最高領袖那裏訴說周揚的種種缺點,而那廂周揚卻一點也不在意,不論當麵還是在信中,依然邀請丁玲出來工作——關於周揚這一舉動,與其認為是他心胸開闊,倒不如說他根本沒有把丁玲看成是競爭對手來得實在。
從丁玲這方麵來說,因為始終把周揚作為潛在的對手,她對周揚的防範之心無處不在,這也是很多人都了解和體會到的。
張鳳珠本來是丁玲的秘書,當丁玲在周揚麵前誇讚張時,周揚則隨口說道:能不能讓她到我這兒當秘書呢?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丁玲就“敏感”起來了。她對張說:你不要到周揚那兒去,終究你在我這裏待了這麼長時間。不但如此,丁玲還把張安排在不在作協辦公的《新觀察》雜誌。以常理來揣測,這種防範心理如果發生在周揚身上,則還有其合理性——張畢竟在丁玲那兒當過秘書,會不會把我這裏的情況對丁玲說呢?但周揚竟然一點都不在意,還要幫丁玲解決秘書的工作問題。可見,他對丁玲就沒有什麼防範之心。
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如果作為丁玲的私人感受藏在心裏,別人自然不好評頭論足,但是,要命的是丁玲又“是作家性格,有時說話隨便”,這些東西她還要喋喋不休地說出來,讓別人一起來分享,讓別人來證明她一貫瞧不起周揚,她是勝周揚一籌的。丁玲當然想不到,這樣的證明除了自己得到些許虛幻的安慰之外,不能證明任何東西,倒給自己的部下提供了投擲給自己的“炮彈”。
可是,丁玲至死也不明白這一點。她的思路總是在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上轉悠,她所看重的仍是她與周揚之間的矛盾與爭鬥。她一直將一九五五年和一九五七年對她的批判,視為純粹周揚個人的狹隘的報複心理所致。她從沒有從這種局限中跳出來,因而她也根本不可能看到,在那個時代,正是自上——毛澤東——而下——各級各部門的負責人——構築一個統一權威之日。而要構築這樣的統一權威的大廈,讓一切不諧和的聲音銷聲匿跡,是一種曆史的必然。丁玲一直到死都盯著周揚的舉動,使自己也被現象而裹住根本無法看到曆史的本質。
“欲與周揚試比高”的心態居然折磨了丁玲一輩子,也造就了丁玲作為中國文壇最具悲劇色彩的角色。一直到晚年,這種心態不但沒有消弭反而愈老愈堅:周揚高擎思想解放的大旗,反思一切“左”的東西,而丁玲卻偏偏與之對著幹,並因此得到了一頂“左”的帽子——王蒙都可惜的認為,丁玲缺乏一個“高參”。一九八三年,周揚發表《關於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一文,因談到“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惹得主管意識形態的胡喬木的不滿,並進而引發了一場不叫運動的運動——清除精神汙染,周揚也不得不作檢討。丁玲頓時感到形勢好了。這就難怪王蒙要下這樣的斷語:“當她的對手?菖?菖(周揚——引者)被證明是犯了鼓吹人道主義和社會主義異化論的錯誤,從而使黨的信賴易手的時候,她該是多麼快樂呀。”這就難怪會出現本文開頭時的那一幕。
看到我根據零星的材料所描述的圖像,不知讀者的感受如何,反正我是非常鬱悶,一種很無聊的感覺彌漫在胸。希臘神話中那個一直在與石頭消磨時光的西西弗斯,竟然常常與丁玲的形象交互重疊在一起,盤踞在我腦海中久久不能離去。
我為丁玲長歌當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