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林庚白四十一歲,是一個離過婚並且有五六個孩子的中年人;林北麗才二十二歲的大學生。因此她十分清楚林庚白一定不合於母親的理想,所以林北麗對於訂婚這件事事前並沒有征求母親的同意,因為她了解母親最愛她,也是能原諒她的。林北麗並賦詩二首記事雲:“曾俱持論廢婚姻,積重終難返此身。為有神州攜手音,一觴同酹自由神。”“兩世相交更結褵,史妻歐母略堪思。春申他日搜遺事,此亦南都掌故詩。”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六日他們在南京國際聯歡社結婚,證婚人是陳真如和陳公博。母親徐蘊華有《寄庚白、北麗》詩雲:“結褵剛半月,同作錦江遊。清福香兼豔,幽花淡戀秋。母憐兒遠嫁,夫唱婦能酬。白也才無敵,鴛鴦戰地謀。”
一九三七年聖誕夜,他們從南京往西逃難,為了躲避敵機的轟炸,火車經常開了一站,又退了兩站,這樣從南京到徐州走了整整一個星期。在徐州等了三天才擠上隴漢路的客車,坐了十天車才到鄭州。第二天卻碰到敵機濫炸鄭州,他們幸運地逃出了死神之手。大年除夕,他們到達漢口。之後,他們又輾轉到了重慶。在重慶住了四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一日,林庚白由重慶帶了家眷來香港,擬與旅港文化人共同探討社會形勢問題,還擬在港辦一日報,宣傳抗日,這一計劃得到了愛國華僑陳嘉庚的支持;另外還要籌辦詩人協會,以團結進步文化人士;撰著一部民國史。但甫一周,太平洋戰爭爆發,九龍隨即淪陷。庚白住於友人家中,被日軍間諜誤認為國民黨中央委員,被日本占領軍通緝,為避免累及眾鄰,他出門另覓避難所,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九日下午,在九龍被日哨兵擊斃,夫人亦受傷。林庚白在遇害當天上午還寫下這首詩:“中流砥柱尖沙咀,艇子魚雷各有攻。轉戰倭夷飄忽甚;僨興皙種劫持同。聲如爆竹疑需震;勢是驚雷欲困蒙。得水蛟龍應一奮,餘生豈但幸民終。”該詩成為他的絕筆之作。而其遺骨當時草草掩埋於香港天文台道的菜田之中,沒有棺木,也沒有墓碑。香港複原後,有人說林北麗曾去尋訪埋骨之所,但無從蹤跡了。林北麗有《將去九龍吊庚白墓》詩:“一束鮮花供冷泉,吊君轉羨得安眠。中原北去征人遠,何日重來掃墓田。”而據唐之棣《香江詩話》記載:一九四七年十月,柳亞子再度到香港,想起五年前客死香港的蕭紅、林庚白兩位亡友,故有詩:“碧血黃壚有怨哀,蕭紅庚白並奇才。天饕人虐無窮恨,更為賓基雪涕來。”柳亞子先後前往淺水灣、天文台道訪尋蕭紅、庚白之墓,第一次,兩人之墓均未找到。後來,在友人周鯨文等陪同下再度訪尋,終於一一找到了。另據沈惠金給筆者的信雲:“二〇〇六年五月十三日,我到上海拜訪林北麗先生,談到她前夫林庚白的墓穴問題。林北麗先生告訴我:林庚白一九四一年遇難後,葬於九龍。抗戰勝利後,孫科出麵把林庚白等一批知名人士的遺骸遷葬到上海萬國公墓,當時的《申報》對此有報導。後來,林庚白的墓穴位置要辟為信道需要遷移一下,公墓管理方這時侯又說這個叫了幾十年的林庚白墓穴不是林庚白而是另外一個人的,至於林庚白遺骸已搞不清葬於何處。北麗先生憤憤不平地說:‘庚白早年投身辛亥革命、在抗日戰爭中獻出寶貴的生命,如今墓穴怎麼可以說沒就沒了呢?’她說她正在向有關方麵申訴,希望能找到庚白之墓並立上一個碑,完成晚年最後一個心願。”
林庚白逝世後,他留下的文稿有政論、詩論、經論、小說、小品、隨筆等,而最有成就者是古典詩詞。其詩稿由柳亞子與林北麗編纂校訂為《麗白樓遺集》,內有《今詩稿》殘稿一卷、《麗白樓文剩》一卷、《麗白樓詞剩》一卷、《麗白樓語體詩剩》一卷、《麗白樓詩話》二卷、《虎穴餘生記》一卷、《水上集》三卷、《吞日集》八卷、《角聲集》四卷、《虎尾前集》和《虎尾後集》各一卷。
林庚白所作詩詞,具有盛唐遺風,又有時代特色。聞一多、章士釗評其詩詞“以精深見長”;柳亞子評價他“典冊高文一代才”。陳石遺的《近代詩鈔》選有他的詩,且稱其:“早慧逸才,足與當代諸家抗手”。而他最所自負的也是他的詩,他在《麗白樓詩話》中說:“曩餘嚐語人,十年前鄭孝胥詩今人第一,餘居第二。若近數年,則尚論古今之詩,當推餘第一,杜甫第二,孝胥不足道矣。淺薄少年,嘩以為誇,不知餘詩實‘盡得古今之體勢,兼人人之所獨尊’,如元稹之譽杜甫。而餘之處境,杜甫所無,時與世皆為餘所獨擅,杜甫不可得而見也。餘之勝杜甫以此,非必才能淩鑠之也。”高伯雨則舉出幾首詩中的句子來評論,他說:“如《丙子元旦》(丙子是一九三六年)句雲:‘身懸兩元旦,俗各有盤桓’。《閏三月二十日生辰感懷》雲:‘物欲希歐美,人情貌孔顏’。其中‘懸’字‘貌’字的魄力,非有別才,不能用此。又《心灰》一首的末句雲:‘一國如輪前又卻,循環忍見廿年來。’有議論,有見解,沉痛之至。《答展堂從化來》詩末句:‘中原幾竭民終敝,貌取豪華直到今。’則等於社會經濟的論文了。”
南社的領袖、詩人柳亞子頗推崇林北麗的詩作,認為北麗的詩“非矯勵所得”,乃“質性自然”。他說:“後來淞滬兵敗,國都西遷,他倆由南京而武漢而重慶,奔走從亡,庚白的詩篇愈富,而北麗卻廢詩不作。大概當太太的人,是不大適宜創作的吧。同時,米鹽瑣屑,還有育女生男,也太把她累苦了。庚白在《麗白樓詩話》中提到她,說她‘讀書頗有成,於學多能穎悟,而不求甚解,其詩畫棋七弦琴皆有心得,顧輒廢去,若無足措意,有《博麗軒詩草》一卷,歸餘後即不嚐作’,正在此時。”
一九四七年林北麗再婚於高澹如(笑初),據沈惠金說,林北麗與高澹如相識於桂林,當時林北麗任職於廣西鹽務管理局,高澹如任職於桂林鹽務分局。一九四四年日寇入侵桂林,緊急遣散時,高澹如負責轉移兩局的檔案數據,他幫林北麗把林庚白的詩稿安全轉移到昆明。林北麗則帶著五歲的女兒隨同桂林文化界幾位朋友經柳州、貴陽去了重慶。翌年秋,林北麗在重慶鹽務總局複職後,主動要求派往昆明,進入雲南鹽務局工作,和高澹如重逢於昆明鹽務分局。一九四六年,政府令閩籍工作人員去台灣接收日本撤退後留下的機關,林北麗與高澹如被派往台灣工作,一九四七年結縭於台北。徐蘊華也隨北麗去了台灣。“二二八”事件發生後,有友人相告,內部控製的名單上有林北麗的名字,也就是說林北麗有共產黨嫌疑。林北麗想,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一家人就回到上海。在上海考入中央研究院。解放後,中央研究院由中國科學院接管。林北麗工作單位是中國科學研究院華東分院(後改名為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圖書館,一九五四年調到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圖書館(後改名圖書情報室),負責圖書、情報工作,直到一九八三年十二月退休。高澹如逝於一九九〇年,林北麗則和兒子林大壯一家人住在上海田林新村十村,二〇〇六年十月十五日,九十一歲的林北麗在上海安詳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