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初中起,我就沒完沒了要在各種表格上填寫“成份”。這是新社會的規矩。“成份”這東西究竟是什麼,好像很清楚,但好像又很不清楚。不過我知道,“成份”如何,直接影響到一個人的前途。譬如在農村,成份是雇農、貧農,自然響當當。中農還湊合,沒有什麼優待可也沒有什麼苛待。富裕中農就差點事兒了。若是富農、地主,升學、高考、工作、婚姻、提拔,麻煩可就多了。雖說黨的政策既是有成份論又不是唯成份論,但事到臨頭,“有成份論”好掌握,有硬指標;“不唯成份論”卻難於把握,弄不好,一頂“階級敵人保護傘”的帽子一扣,難免嗚呼哀哉。所以做領導的,總是以穩妥為先。“成份”便成了考察下屬的首選標準。“文革”初期的一副有名聯語,叫“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自然是“好出身”家的孩子寫的。雖然後來也被批判為“血統論”,但他們的前途並未受到什麼影響。那些“成份”有點問題的,寫篇“出身論”,反對完全以“成份”定優劣,最後遭遇的卻是滅頂之災。
“成份”,又分家庭成份和本人成份。大致爹媽是幹什麼的,就相應有了一個家庭成份。譬如,爹媽是教書的,家庭成份便是“職員”。如果爹媽開爿小店,那就是“小業主”,開大廠則是“資本家”或“資產階級”。爹媽在解放軍,是“革命軍人”,而爹媽在國民黨軍隊還當過官,孩子的家庭成份就要填“反動軍官”了。至於本人成份,就是指自己是幹什麼的了,學生、革命幹部、革命軍人等等,各就各位。
家庭成份雖然無法選擇,但卻因此會帶來無盡幸福或無盡麻煩。我的父母都是教員,家庭出身算是職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不好,中不溜兒吧。個人成份讀書時是學生,工作後是教員,也就是職員,也算中不溜兒吧。這中不溜兒的成份,在“文革”之前還沒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到了“文革”情況就不同了。我的“老子”執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這“路線”當初都說是“黨的路線”,運動以來,不認賬了,於是執行者都成了“牛鬼蛇神”,從公教人員都要集體參加國民黨的時代過來,雖然履曆清楚,也成了“殘渣餘孽”,自然不是“英雄”。作為他的兒子,當然也不會是好漢。至於是不是“混蛋”,因為還沒到運動後期,一切尚未定案,所以暫時也未歸於“混蛋”之列。
不過,那時又有另一個說法,先是“黑五類”,指的是“地、富、反、壞、右”(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和右派分子)及其子女。後來隨著“文革”發展,又增加了“叛徒、特務、走資派”,成了“黑八類”。再後來,知識分子成了“革命”的對象,用江青的話說,就是“骨髓裏浸透了資產階級思想”。資產階級思想怎麼進入骨髓,弄不清楚,但在當時的語境下,有此一言,已經臭不可聞,所以叫做“臭知識分子”。於是“黑八類”又成了“黑九類”。知識分子排名第九,所以又借用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匪首的排名,戲稱為“老九”,或稱“臭老九”。那時我已經畢業,留校任教,自然也就歸入“老九”行列了。
這一來,我的家庭成分和本人成分都起了“顛覆性”(套用當今的說法)的改變。這對我個人,是時乎、命乎,無可奈何,顛覆就顛覆吧,但對過去講授的一套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法”,卻也同樣產生了“顛覆性”的改變,過去劃階級的一套辦法統統都被打亂了。
過去講階級劃分,經典定義是列寧在《偉大的創舉》中那段話:“所謂階級,就是這樣一些集團,這些集團在曆史上一定社會生產體係中所處的地位不同,對生產資料的關係(這種關係部分是在法律上明文規定了的)不同,在社會勞動組織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因而領得自己所支配的那份社會財富的方式和多寡也不同。所謂階級,就是這樣一些集團,由於它們在一定社會經濟結構中所處的地位不同,其中一個集團能夠占有另一個集團的勞動。”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一文中,用的大體就是這個標準。
但是,“黑九類”的劃分,就很難用這標準了。就說“走資派”吧,早幾天還是“革命幹部”,自然是無產階級。一朝打倒,名列“黑九類”中,又成了資產階級(“資產階級就在黨內)。再過幾天,說是”解放“了,”三結合“了,於是又從”黑九類“中脫出來,成了”革命幹部“又成了無產階級。說變就變,真像變戲法——”眼睛一霎,老婆雞變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