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技與道(3 / 3)

大凡一個精於技術的民族,往往具備三個條件:第一,資源與人口不平衡;第二,地理氣候適宜;第三,和平安定的生存環境。這三個條件日本剛好都具備。日本是一個資源能源匱乏人口稠密的島國,迫使日本人在技術上下功夫,通過提高技術降低成本,減少損耗,節省資源。同樣,日本地處寒熱帶交界處,既不太冷(使人麻木),也不太熱(使人昏睡),而且景色秀麗,四季分明,這種環境,是造就能工巧匠的溫床。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日本自古以來從未受過外族蹂躪,中間又有將近三百年的江戶承平時代。正是這種安定的生活環境,使各種絕技絕活得以保存和傳承。如果有機會去京都奈良看看,就可發現,那裏老字號店鋪鱗次櫛比,動輒就有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曆史,各自擁有悠久的品牌,堪稱老字號的天國。

日語裏有一個響亮的詞:“職人”、“職人氣質”,翻成中文,就是“匠人”、“匠人精神”。這是日本人中極有尊嚴的一族,他們崇拜技藝,珍惜名譽,心無旁鶩鑽研技術,靠一身過硬的本事安身立命。江戶時代的匠人有句自豪的口頭語,叫“毋需隔夜錢”。他們相信,憑自己的技術和信譽,天一亮準能找到工作,掙到飯錢。日本能在技術上領先於其他國家,獨占鼇頭,甚至敢於打出“技術立國”的牌子,與這種“職人氣質”是分不開的。世界各國固然都有能工巧匠,具備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但都限於匠人的行業,而在日本,這種“職人氣質”卻是普及到全體民眾。凡是到過日本的農村,見過農夫水田作業的人,一定記得那種精耕細作的場麵。過去中國知青有一個自我解嘲的名詞,叫“繡地球”,其實東瀛農夫的耕耘才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繡地球”!那一行行齊嶄嶄、綠油油的秧苗,仿佛是一棵棵精心製作出來的,已經脫離了原始的自然狀態,恍如盆中之景。整個水田透綠透亮,猶如一幅明淨秀麗、一塵不染的日本畫。

正是得力於這筆“無形資產”,日本在西力東侵、生死攸關的時代表現出更強的適應性。明治維新,日本能夠在短短的二三十年時間裏,掌握各種西方近代科學技術,走上現代化的道路,並非空穴來風。其實,早在幕府末期,日本已經能夠製造性能先進的步槍,與歐洲相比都不遜色,一八六六年,為建立外交和貿易關係而來到日本的意大利使節阿爾米尼揚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日本的匠人既聰明又勤勉,看到優良的物品,不親手製造出同樣的物品決不罷休。薩多貝戰爭(1866年普魯士與奧地利之間的戰爭)以前,日本人就知道有撞針槍,對它給予很高的評價。美國、英國、法國、德國等競爭著用適當的價格購進優良產品的結果,大大提高了日本人的眼力。在這一點上,日本人顯然大大勝於中國人。中國人輕視歐洲人,所以也無法了解西方文明在物質上優越的原因。重道輕技的中國人相信“取法乎上,僅得其中”,日本人卻以實際行為打破了這個法則,達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地步。

比如汽車。戰後日本的汽車製造是從模仿英國的“奧斯汀”、法國的“雷諾”及美國的“福特”起步的。時至今日,日本的汽車幾乎占領了世界市場,以至於有這樣的流行語:“逢路必有豐田車。”日本生產的豐田、本田、三菱、日產、鈴木、五十鈴……各種品牌的汽車全世界暢通無阻,給世界各國尤其美國的汽車製造業造成巨大壓力。美國競爭不過日本,隻好把日本的汽車商請到美國開工廠,以解決日益嚴重的汽車工人失業問題。既然日本損害了美國的利益,美國人為什麼還要購買日本的汽車呢?理由很簡單:美國的汽車體積大,耗油多,而且價格昂貴,日本的汽車設計精致,節油,價格遠比美國的便宜。講究實際的美國人不願意抵製日貨,一點也不奇怪。

比如棉紡業。日本最早的現代棉紡業工廠於明治十五年(1883年)建成,三年後,建立完全依照英國的大規模的棉紡公司。然而四十年以後,也就是大正末年,日本就成為全世界最大的棉製品出口國,作為日本棉紡業大本營的大阪,超過了曾經是世界棉紡業中心的英國曼徹斯特,成為棉紡業的國際中心都市。

再比如絲織業。日本在明治初年引進了現代製絲技術,明治五年(1873年)建成了富岡示範工廠,該廠從頭到腳毫厘不爽地模仿法國,不僅是機械設備、設計圖案,甚至連廠房的一磚一石、桌椅等物都是從法國直接進口的,並且雇用了十幾名法國技術指導,讓日本工人亦步亦趨地跟著學。然而,到了明治末年,日本就趕上了法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生絲出口國之一。

此外,像電話、照相機、手表、彩電、錄音機等,它們都不是日本的首創,但日本最後都能在強手如林的世界市場上占據地盤,甚至獨占鼇頭。

那麼,日本人是憑什麼做到這一點的呢?那麼多亞洲國家都在模仿西方先進國家的技術,為什麼隻有日本能夠冒出來?換一種問法或許更確切:在東瀛這個技術的王國裏,它究竟有什麼樣的絕活?

六、螺絲殼裏做道場

韓國學者李禦寧多年前出版過一本書:《誌向於“縮”的日本人》,將日本文化的特性一言蔽之為“縮”,此書盡數東瀛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縮”文化現象:如日本的“便當”(盒飯)將豐富多彩的膳食集中於一個狹小的空間,就是“縮”的一個典型,團扇被折疊,長長的魚杆一節套一節,圖書做成袖珍型的“文庫本”,都是“縮”的表現;此外,像日本的庭院、茶室等,都是自然的縮小,而“茶室文化”使小集團的人際關係得以確立。

這一“縮”字,說得很到位。日本人技術上的絕活,包含在這一“縮”字當中,正如李禦寧所寫——在一眨眼的時間裏將半導體作為大眾商品加以開發利用,造就龐大的民用電子市場的,不是美國,而是以索尼為首的日本企業。美國首先發明的半導體,卻由日本發展縮小,索尼公司早在昭和三十七年(1957年)就製成並銷售世界上最小的袖珍型TR-62收音機。看來,隻有具有微縮文化傳統的日本人——那些能將大船做成套盒搬來搬去,將巨樹微縮後放在手心上欣賞,一邊吃著精致的幕內盒飯一邊觀看歌舞伎的日本人,才能使半導體的種子在日本繁茂地開花結果。未來的社會,是高科技社會,誰掌握了最先進的技術,誰就掌握了控製世界的鑰匙,心靈手巧,善於在微觀世界縱橫馳騁、建功立業的日本人,在這方麵顯示出無窮的潛力和能量,令人望而生畏。若幹年前日本出版過的那本《日本可以說“不”》,已將這個道理說得很清楚,令人想起《五分次郎》裏的描寫:五分次郎進入了黑咕隆咚的肚子裏。但他身上帶有一把護生劍——繡花針,就用它東一下,西一下到處噗哧噗哧地紮了起來。鬼子實在受不了啦,手捂肚子滿地打滾,哭著喊著叫饒命。五分次郎從容不迫地在鬼肚子裏講條件:“想叫我住手嗎?那你就得投降!就得把島上劫來的珍寶送給我!”“可以!可以!一定照辦,一定照辦!”重技輕道、信奉現實主義的日本人掌握了最尖端的技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曆史早已做出了回答。從這個角度看,形而上意味極濃的中華之“道”,傳到日本後演變為“技”,是必然要發生的事。這是東瀛島國對大陸文化精神的一次成功的消解和改造,體現了日本人特有的生存智慧,對於日本日後遭遇西方堅船利炮的侵襲而不淪落,順利走上“現代化”的道路,具有未雨綢繆的意義。

然而過於迷信技術,也會帶來另一個陷阱。技術這種東西縱然再高明,再精湛,畢竟隻是達到目標的手段,如果目標是錯誤的,大方向是錯誤的,那麼無論采取什麼技術,也無濟於事,或者說,技術越是精湛,越是無懈可擊,造成的後果就越嚴重,越不可挽回。一個骨子裏輕道重技、講究實惠的民族,在生存競爭的非常關頭,受技術萬能的迷惑,肯定會不擇手段,作出錯誤選擇,二戰期間日本偷襲珍珠港,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從戰術的角度看,這一場臻於極致的成功的奇襲,足以載入世界戰爭史冊。一個由五十五艘軍艦組成的龐大艦隊,其中包括六艘航空母艦,兩艘護航戰列艦和三艘巡洋艦,載著四百二十三架戰鬥機,橫越太平洋,航行將近三千英裏,美軍的偵察係統居然沒有發現蛛絲馬跡!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了攻擊目標後,於瞬間給對方以毀滅性的打擊。為了保證這次奇襲的成功,日軍事先作了周密的準備,可以說使出了渾身解數,半年前即開始對官兵訓練,甚至在地形近似珍珠港的鹿兒島進行實戰演習,同時,竭盡聲東擊西、迷惑欺騙之能事,使美國對這次襲擊事先沒有一點準備。然而這次成功的偷襲,卻成了日本最終慘敗的重要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