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是作為漢大臣的領班大臣,坐第一席,這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這些事情,他詳詳細細地寫在家信中,好讓家人也跟著他從“精神”上品嚐一下大餐。
這是曾國藩最後歲月中,一段讓外人覺得他特別受尊重,特別風光,特別愜意的日子。
但是,與曾國藩家信中那份風光愜意完全相反,此時,他真正的內心卻是落寞、無奈、失落、迷茫、無序、痛苦、悲觀。
他不敢把這些寫出來。
但有一個人,暗暗地記錄下來了。他就是曾國藩最真誠的幕僚趙烈文。
出了北京城,到了保定。一天晚上,用過晚餐,他與趙烈文坐在庭院中的梧桐樹下閑談。趙烈文問:中堂大人,人家入宮回來總是興高采烈,我卻發現您近來悶悶不樂,不知中堂為何事沉悶?
曾國藩搖了搖頭,感歎道:“兩宮(慈安、慈禧)才地平常,見麵無一要語;皇上衝默,亦無從測之;時局盡在軍機恭邸(奕訢)、文(文祥)、寶(寶鋆)數人,權過人主。恭邸極聰明而晃蕩不能立足,文博川(文祥)正派而規模狹隘,亦不知求人自輔,寶佩衡(寶鋆)則不滿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仁,然才薄識短,餘更碌碌,甚為憂耳。”
這段話說得明白點,就是他對朝廷這班人深深地失望。一個國家的權力中樞,竟然由這班毫無氣象的人把持。
兩宮,就是垂簾聽政的慈安慈禧兩位,她們的才能見識,太過平常。與曾國藩見了幾次麵,沒有幾句談及國家大事。同治皇帝呢,幾乎插不上話,坐在那兒就好像擺設似的。國家大事就全由恭親王這幫軍機處的人把持。權力超過皇帝。恭親王這個人貌似聰明,但不沉穩,不像個做大事的,文祥呢,太正板,心襟不寬,師心自用。寶鋆呢,口碑差。朝中有點操守的是倭仁,但是,可惜啊可惜,他也與這個時代脫節了啊,他的見識過了時。至於其他人呢,更是碌碌無為啊。
不過,曾國藩這番話後麵的深意,其實想說的是:這個朝廷暮氣沉沉,與日新月異的世界格格不入了。
他覺得自己畢生為之維護的大清,已是一具行屍走肉,毫無生機。
十年征戰,他看到了民間的疾苦,國家的凋零,官僚的腐敗,體製的沉屙,也看到西方的強大,列強的文明,更看到了民間新生力量的成長,但這一切,在這個氣數快近的王朝來說,他們仍然渾然不覺,即使有所觸動,也束手無策。
如果沒有與洪秀全的這場搏鬥,他絕沒有這樣深的體會。在經綸事務中,他強烈地感覺到這個世界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
西洋槍炮的威力無比。
長江上的洋艦橫衝直撞。
戰火中人食人。
底層知識分子的博學與奮進。
而這個朝廷呢,卻死氣沉沉,因循守舊,沒有半點銳意進取的樣子。誰能挽救這個王朝?
他迷茫了,甚至他覺得自己也不夠格。他忽然發現,自己從小學到的那一套,在華蘅芳、李善蘭那班人麵前也顯得捉襟見肘。
趙烈文說:中堂大人,世道已壞,您創造的鹹同中興,輝煌不過五十年。
曾國藩不再說話了。
他為之奮鬥不息,努力中興的美夢,在時隔十六年,回到讓他尊敬的朝廷之後,他的夢,像太陽下的冰棱,正一點一點,漸漸瓦解。
化成淚,化成血。
天津教案
1870年(同治九年)4、5月間,天津發生了一件怪事:多名兒童失蹤。
6月初,育嬰堂中有三四十名孤兒患病而死。
於是,一個可怕的傳說流傳開來,說是外國修女以育嬰堂為幌子,綁架殺死孩子,挖出眼睛、心肺之類,作藥材用。
這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天津市民就憤怒了,每天有數百人到墳地圍觀,挖出孩子的屍體查看。
6月中旬,一名嫌疑犯武蘭珍被人扭送到了官府。
武蘭珍供出了教民王三及望海樓天主堂。
於是民情激憤,士紳集會,書院停課,反洋教情緒高漲。
6月21日清晨,天津知縣劉傑帶人犯武蘭珍去教堂對質,發現該堂並無王三其人,也沒有武蘭珍所供的席棚柵欄,“遍傳堂中之人,該犯並不認識,無從指證”。
其實,這隻是天津人對外國人傳教不滿情緒的集體爆發。
當時,各國列強偏袒教民,凡是入了教的,就覺得跟現在某些人拿到了外國護照一樣,瞧不起自己人。
於是,普通民眾與教民就常常鬧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