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憶張愛玲(1)(3 / 3)

那時張愛玲已經成為上海的新聞人物,自己設計服裝,表現出她驚世駭俗的勇氣,那天穿的,就是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蜷的雲頭——也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麵。

《流言》裏附刊的相片之一,就是這種款式。相片的題詞:“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周劍雲戰前是明星影片公司三巨頭之一,交際場上見多識廣,那天態度也顯得有些拘謹,張愛玲顯赫的文名和外表,大概給了他深刻的印象。

這台戲後來在新光大戲院上演了,導演是朱端鈞,當年上海的四大導演之一,飾流蘇的羅蘭,飾範柳原的舒適,都是名重一時的演員。事後我因此得到張愛玲饋贈的禮物:一段寶藍色的綢袍料。我拿來做了旗袍麵子,穿在身上很顯眼,桑弧見了,用上海話說:“赤刮剌新的末。”桑弧是影片《不了情》的導演,張愛玲的熟朋友。——但這是後話。

一九四四年六月和一九四五年六月,我兩次被日兵滬南憲兵隊所捕。第一次幸而沒有受武士道精神文明的洗禮——嚴刑拷打,卻聽夠了被害者受刑時那種錐心刺骨的號叫聲。

京劇《文昭關》裏描寫伍子胥一夜間須發變白,我此時才有些親身的體會。憲兵隊在貝當路,人們談虎色變,諱言其名,稱之為“貝公館”。地點在美國學堂舊址。原來是雪白的建築,碧綠的草地,純潔得像天使;對門是莊嚴肅穆的國際禮拜堂,紫醬色的斜屋頂,牆上爬滿長春藤;貝當路幽雅安靜,是情侶散步的好地方。日本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挑選這麼個環境來開設他們的現世地獄。

我被釋放時,恰像剛從死亡線上脫險。對那個環境感覺特別靈敏,覺得人世真是美好。回到家裏,又看到張愛玲的留言,知道她在我受難時曾來存問,我立即用文言複了她一個短箋,寥寥數行,在記憶裏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原因是平常寫作,很難有這種激動的心情。

這事情過去整四十年了,直到去年,我有機會讀到《今生今世》,發現其中有這樣一段:“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一次有個朋友被日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裏,隨後我還與日本憲兵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我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一回事。一時間我產生了難分難解的複雜情緒。

在此以前,我剛好讀過餘光中針對胡蘭成的人品與文品而發的《山河歲月話漁樵》。抗日戰爭是祖國生死存亡的關頭。而胡蘭成的言行,卻達到了顛倒恩仇、混淆是非的極致,餘光中對他嚴正的抨擊,我有深切的共鳴,因為我個人的遭遇就提供了堅實的論據。但是對張愛玲的好心,我隻有加倍的感激。

“出名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傳奇》再版序言,一九四四年八月)張愛玲是敏感的,預言彈指間成為現實。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以後,戰火依然彌漫神州大陸,的確是“更大的破壞”,但破壞不等於毀滅。古老中國和她的兒女,都在經受水深火熱的考驗。——張愛玲也在經受考驗,內外交困的精神綜合症,感情上的悲劇,創作繁榮陡地萎縮,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現,就像放電影斷了片。

一九四九年,在張愛玲看來,對她無疑是災難。但事實不像她設想的那麼壞,抗戰勝利初期對她喧鬧一時的指責早已沉靜。天翻地覆的大變革吸引著億萬人的注意——沒有什麼比這更大的事了。一九五〇年,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張愛玲應邀出席。季節是夏天,會場在一個電影院裏,記不清是不是有冷氣,她坐在後排,旗袍外麵罩了件網眼的白絨線衫,使人想起她引用過的蘇東坡詞句,“高處不勝寒”。

那時大陸最時髦的裝束。是男女一律的藍布和灰布中山裝,後來因此在西方博得“藍螞蟻”的徽號。張愛玲的打扮,盡管由絢爛歸於平淡,比較之下,還顯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張愛玲會穿中山裝,穿上了又是什麼樣子。)任何事情都有複雜性,不像一般觀念所理解的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