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憶張愛玲(1)(2 / 3)

那大概是七月裏的一天,張愛玲穿著絲質碎花旗袍,色澤淡雅,也就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肋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有一篇稿子要我看一看,那就是隨後發表在《萬象》上的小說《心經》,還附有她手繪的插圖。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談的什麼,已很難回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雖然是初見,我對她並不陌生,我誠懇地希望她經常為《萬象》寫稿。

張愛玲在寫作上很快登上燦爛的高峰,同時轉眼間紅遍上海。這使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為環境特殊,清濁難分,很犯不著在萬牲園裏跳交際舞。——那時賣力地為她鼓掌拉場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幹不淨的報章雜誌,興趣不在文學而在於替自己撐場麵。

上海滄陷後,文學界還有少數可尊敬的前輩滯留隱居,他們大都欣喜地發現了張愛玲,而張愛玲本人自然無從察覺這一點。鄭振鐸隱姓埋名,典衣節食,正肆力於搶購祖國典籍,用個人有限的力量,挽救“史流他邦,文歸海外”的大劫。他要我勸說張愛玲,不要到處發表作品,並具體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那時開明編輯方麵的負責人葉聖陶已舉家西遷重慶,夏丏尊和章錫琛老板留守上海,店裏延攬了一批文化界耆宿,名為編輯,實際在那裏韜光養晦,躲風避雨。王統照、王伯祥、周予同、周振甫、徐調孚、顧均正諸老,就都是的。可是我對張愛玲不便交淺言深,過於冒昧。也是事有湊巧,不久我接到她的來信,據說平襟亞願意給她出一本小說集,承她信賴,向我征詢意見。

上海出版界過去有一種“一折八扣”書,專門翻印古籍和通俗小說之類,質量低劣,隻是靠低價傾銷取勝,中央書店即以此起家。我順水推舟,給張愛玲寄了一份店裏的書目,供她參閱,說明如果是我,寧願婉謝垂青,我懇切陳詞;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知於世,希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於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說她的主張是“趁熱打鐵”。她第一部創作隨即誕生了,那就是《傳奇》初版本,出版者是《雜誌》社。我有點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書店。

《萬象》上發表過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作者“迅雨”,是傅雷的化名,現在已不成為秘密。這是老一輩作家關心張愛玲明白無誤的證據。他高度評價她藝術技巧的成就,肯定《金鎖記》是“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同時對《連環套》提出嚴格的指責。一褒一貶,從兩個不同的站頭出發,目標是同一終點——熱情期待更大的成就。

“沒有《金鎖記》,本文作者決不在下文把《連環套》批評得那麼嚴厲,而且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文字。”如果我們對傅雷素昧平生,憑這幾句話,也可以幫助了解他對人生和藝術的態度。張愛玲的反應,是寫了一篇隨筆,遠兜遠轉,借題發揮,實質是不很禮貌地回答說:“不!”很久以前,文壇上流行過一句玩笑話:“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

張愛玲這篇隨筆的題目,就叫做《自己的文章》,後來收在散文集《流言》裏。直到隔了將近四十年之後,張愛玲才對《連環套》提出了比傅雷遠為苛刻的自我批評。其實傅雷的議論,還有個更高的立足點,那就是以張愛玲之所長,見一般新文學作品之所短,指出“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後,消耗了無數的筆墨是關於主義的論戰。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不成問題。”一揚一抑,有一段還涉及巴金的作品。我以為未必公允恰當,利用編輯的權力,把原稿擅自刪掉一段,還因此惹惱了傅雷,引起一場小風波。我在一九七八年寫的《懷傅雷》一文中,已經提到這件事,這裏不再重複。

唐文標在《張愛玲研究》一書中說到,傅雷的文章一經刊出,《連環套》就被“腰斬”,此後張愛玲也不再在《萬象》出現。他看到了事實,卻沒有闡明真相。《連環套》的中斷有別的因素,並非這樣斬釘截鐵。我是當事人,可惜當時的細節已經在記憶中消失,說不清楚了。但有一點確切無誤,我和張愛玲接觸不多,但彼此一直懷有友好的感情,不存在任何芥蒂。有事實為證。

張愛玲把小說《傾城之戀》改編為舞台劇本,又一次承她信賴,要我提意見,其間還有個反複的修改過程。我沒有敷衍塞責,她也並不嫌我信口雌黃。後來劇本在大中劇團上演,我也曾為之居間奔走。劇團的主持人是周劍雲,我介紹張愛玲和他在一家餐廳裏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