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夏衍是張愛玲的讀者之一,抗戰結束,夏衍從重慶回到上海,就聽說淪陷期間出了個張愛玲,讀了她的作品;一九四九年後,他正好是上海文藝界的第一號人物。這就是張愛玲出現在文代會上的來龍去脈。夏衍從不諱言自己愛才,上海電影劇本創作所成立,夏衍親自兼任所長,我被委任為他的副手。他告訴我,要邀請張愛玲當編劇,但眼前還有人反對,隻好稍待一時。我來不及把消息透露給張愛玲,就聽說她去了香港。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卻不置一詞。後來夏衍調到文化部當了副部長,我還在上海書店的書庫裏,購了《傳奇》和《流言》,寄到北京去送給他。
生活是個謎,自己切身的事,尚且包藏著許多秘密和未知數,何況是身外冷暖,背後文章;加上彩鳳折翼,靈犀失明,大陸長時期與世隔絕,被海外視為“鐵幕”,彼此缺少了解,也就無怪其然了。
人沒有未卜先知的本能,哪怕是一點一滴的經驗,常要用痛苦作代價,這就是悲劇和喜劇的成因。時間蠶食生命,對老人來說,已經到了酒闌燈灺的當口;但是,感謝上帝,我們也因此能夠看得寬一些,懂得多一些了。——真要明白,當然不見得,老糊塗多的是。
專門研究張愛玲的唐文標教授,說:“張愛玲寫作在一個不幸的時代,她不能為同時代的中國人所認識,可說是陰差陽錯,也許亦是她自己所決定的。”這話說得好,但也還可以推敲,因為同實際有距離,原因也是由於隔膜。我倒是想起了《傾城之戀》裏的一段話:“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曆史上的地位有什麼微妙之點。”如果不嫌擬於不倫,隻要把其中的“香港”改為“上海”,“流蘇”改為“張愛玲”,我看簡直是天造地設。
中國新文學運動從來就和政治浪潮配合在一起,因果難分。五四時代的文學革命——反帝反封建;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學——階級鬥爭;抗戰時期——同仇敵愾,抗日救亡,理所當然是主流。除此之外,就都看作是離譜,旁門左道,既為正統所不容,也引不起讀者的注意。這是一種不無缺陷的好傳統,好處是與祖國命運息息相關、隨著時代亦步亦趨,如影隨形;短處是無形中大大減削了文學領地,譬如建築,隻有堂皇的廳堂樓閣,沒有回廊別院,池台競勝,曲徑通幽。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
日本侵略者和汪精衛政權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了,隻要不反對他們,有點文學藝術粉飾太平,求之不得,給他們什麼,當然是毫不計較的。天高皇帝遠,這就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台。抗戰勝利以後,兵荒馬亂,劍拔弩張,文學本身已經成為可有可無,更沒有曹七巧、流蘇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了。張愛玲的文學生涯,輝煌鼎盛的時期隻有兩年(一九四三年—九四五年)是命中注定,千載一時,“過了這村,沒有那店。”幸與不幸,難說得很。
張愛玲不見於目前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毫不足怪,國內卓有成就的作家,文學史家視而不見的,比比皆是。這絕不等於“不能為同時代的中國人所認識”,已經有足夠的事實說明。往深處看,遠處看,曆史是公平的。張愛玲在文學上的功過得失,是客觀存在;認識不認識,承認不承認,是時間問題。等待不是現代人的性格,但我們如果有信心,就應該有耐性。
今年一月,我在香港,以鬯依例賞飯,座上有梅子、黃繼持、鄭樹森,茶餘酒後,談到了張愛玲。我說她離開大陸,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感到格格不入,不合則去,正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