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嘴這個問題,好像個人的生活這個問題,中國的出路這個問題一樣,我也曾經慎重的考慮過。煙嘴與橡皮頭,它們的創作是基於同一的理由,不過煙嘴在困了幾天以後,氣管中便會發生一種交通不便的現象,在這種的關頭上,煙油與煙氣便並立於交戰的地位,終於煙油越裹越多,煙氣越來越少,煙嘴便失去了煙嘴的功效了。原來是圖求清潔的,如今反而不潔了;吸煙原來是要吸入煙氣到口中,喉內的,如今是雙唇與雙頰用了許大的力量,也不能吸到若幹的煙氣,一任那人神將煙卷無補於實際的燃燒成了白灰,黑灰。肅清煙嘴中的積滯,那是一種不討歡喜的工作;雖說吸煙是為了有的是閑工夫,卻很少有人願意將他的閑工夫用在掃清煙嘴中的煙油的這種工作之上。我寧可去直接的吸一支暢快的煙,取得我所想要取得的滿足,即使熏黃了食指與中指的指尖。
有時候,道學氣一發作,我也曾經發過狠來戒煙,但是,早晨醒來的時候,喉嚨裏總免不了要發癢,吐痰……我又發一個狠,忍住;到了吃完午飯以後,這時候是一飽解百憂,對於百事都是懷抱著一種——任其所之,於我並無妨害的態度,於是便記憶了起來,自己發狠來戒吸的這樁事件,於是便拍著肚皮的自笑起來,戒煙不戒煙,這也算不了怎樣一回大事,肚子飽了,不必去考慮罷……啊,那一夜半天以後的第一口深吸!這或者便是道學氣的好處,消極的。
還有時候,當然是手頭十分窘急的時候,“省儉”這個布衣的,麵貌清臒的神道教我不要抽煙,他又說,這一層如其是辦不到,至少是要限定每天吸用的支數。於是我便用了一隻空罐裝好今天所要吸的支數;這樣實行了幾天,或是一天,又發生了一種阻折,大半是作詩,使得我悻叛了神旨,在晚間的空罐內五支五支的再加進去煙卷。我,以及一般人,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藥,寧可將享受在一次之內瘋狂的去吞咽了,在事後去受苦,自責,決不肯,決不能算術的將它分配開來,長久的去受用!
煙卷,我說過了,我是與它相近而相忘的;倒是與煙卷有連帶關係的項目,有些我是覺得津津有味,時常來取出它們於“回憶”的池水,拿來仔細品嚐的。這或許是幼時好搜羅畫片的那種童性的遺留罷。也許,在這個世界上,事物的本身原來是沒有什麼滋味,它們的滋味全在附帶的枝節之上罷。
煙罐的裝潢,據我個人的嗜好而言,是“加利克”最好。或許是因為我是一個有些好“發思古之幽情”的文人,所以那種以一個蜚聲於英國古代的伶人作牌號的煙卷,煙罐上印有他的像,又引有一個英國古代的文人讚美菸草的話,最博得我的歡心。正如一朵花,由美人的手中遞與了我們,拿著它的時候,我們在花的美麗上又增加了美麗的聯想。
廣告,煙卷業在這上麵所耗去的金錢真正不少。實際的說來,將這筆巨大的廣告費轉用在煙卷的實質的增豐之上,豈不使得購買煙卷的人更受實惠麼?像一些反對一切的廣告的人那樣,我從前對於煙卷的廣告,也曾經這樣的想過。如今知道了,不然,人類的感覺,思想是最圃於自我,最漠於外界的……所以自從天地開辟以來,自從創世以來,蘋果盡管由樹上落到地上,要到牛頓,他才悟出來此中的道理;沒有一根攔頭的棒,實體的或是抽象的,來擊上他的肉體,人是不會在感覺、思想之上發生什麼反應的。沒有鮮明刺目的廣告,人們便引不起對於一種貨品的注意。廣告並不僅僅隻限於貨品之上,求愛者的修飾、衣著便是求愛者的廣告,政治家的宣言便是政治家的廣告,甚至於每個人的言語、行為,它們也便是每個人的廣告。廣告既然是一種基於人性的需要,那麼,充分的去發展它,即使消費去多量的金錢,那也是不能算作消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