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憶沈從文(2)(1 / 3)

“這是老大嗎?”那個人問。

“是呀!”祖母說,“底下還有四個咧!真是旺丁不旺財啊!”

“喂,”我問,“你是北京來的嗎?”

“怎麼那樣口氣?叫二表叔!”祖母說,“是你的從文表叔!”

我笑了,在他周圍看了一圈,平平常常,穿了件灰布長衫。

“嗯……你坐過火車和輪船?”

他點點頭。

“那好!”我說完馬上衝出門去,繼續我的戰鬥。一切一切就那麼淡漠了。

……

許多年過去了。

我流浪在福建德化山區裏,在一家小瓷器作坊裏做小工。我還不明白世界上有一種叫做工資的東西,所以老板給我水平極差的三頓夥食已經十分滿足。有一天,老板說我的頭發長得已經很不成話,簡直像個犯人的時候,居然給了我一塊錢。我高高興興地去理了一個“分頭”,剩下的七角錢在書店買了一本《昆明冬景》。

我是衝著沈從文三個字去買的。鑽進閣樓上又看了半天,仍然是一點意思也不懂。這我可真火了。我怎麼可以一點也不懂呢?就這麼七角錢?你還是我表叔,我怎麼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呢?七角錢,你知不知道我這七角錢要派多少用場?知不知道我日子多不好過?我可憐的七角錢……

我已經和表叔沈從文開始通信。他的毛筆蠅頭行草是很著名的,我收藏了將近30年的來信,好幾大捆,可惜在令人心疼的前些日子,都散失了。有關傳統藝術係統知識和欣賞知識,大部分是他給我的。那一段時間,他用了許多精力在研究傳統藝術,因此我也沾了不少的光,他為我打開了曆史的窗子,使我有機會沐浴著祖國偉大傳統藝術的光輝。在1946年還是1947年,他有過一篇長文章談我的父母和我的行狀,與其說是我的有趣的家世,不如說是我們鄉土知識分子在大的曆史變革中的寫照,表麵上,這文章猶如山巒上抑揚的牧笛與江流上浮遊的船歌相呼應的小協奏。實質上,這文章道盡了舊時代小知識分子、小山城相互依存的哀哀欲絕的悲慘命運。我在傍晚的大上海的馬路上買到了這張報紙,就著街燈,一遍又一遍地讀著,眼淚濕了報紙,熱鬧的街肆中沒有任何過路的人打擾我,誰也不知道這哭著的孩子正讀著他自己的故事。

……

從文表叔滿屋滿床的畫冊書本,並以大字報的形式把參考用的紙條條和畫頁都粘在牆上。他容忍世界上最生疏的客人的馬拉鬆訪問,尤其仿佛深怕他們告辭,時間越長,越熱情越精神的勁頭使我不解,因為和我對待生疏朋友的情況竟如此相似。

有關民族工藝美術及其他史學藝術的著作一本本出來了,天曉得他用什麼時間寫出來的。

嬸嬸像一位高明的司機,對付這麼一部結構很特殊的機器,任何情況都能駕駛在正常的生活軌道上,真是神奇之至。兩個人幾乎是兩個星球上來的人,他們卻巧妙地走在一道來了。沒有嬸嬸,很難想象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又要嚴格,又要容忍。她除了承擔全家運行著的命運之外,還要溫柔耐心引導這長年不馴的山民老藝術家走常人的道路。因為從文表叔從來堅信自己比任何平常人更平常,所以形成一個幾十年無休無止的學術性的爭論。嬸嬸很喜歡聽我講一些有趣的事和笑話,往往笑得直不起身。這裏有一個秘密,作為從文表叔文章首席審查者,她經常為他改了許多錯別字。嬸嬸一家姐妹的書法都是非常精彩的,但她謙虛到了靦腆的程度,麵對著稱讚往往像是身體十分不好受起來,使人簡直不忍心再提起這件事。

那時候,《新觀察》雜誌辦得正起勁,編輯部的朋友約我為一篇文章趕著刻一幅木刻插圖。那時候年輕,一晚上就交了卷。發表了,自己也感覺弄得太倉促了,不好看。為這幅插圖,表叔特地來家裏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頓:

你看看,這像什麼?怎麼能夠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30歲了。沒有想象,沒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莊嚴!準備就這樣下去?…我走了…

我真感覺羞恥。將近30年好像昨天說的一樣,我總是提心吊膽想到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