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過去了,我在奉賢縣文化係統五七幹校裏學習和勞動,在那裏勞動的有好幾個單位的幹部,許多人我都不認識。有一次我給揪回上海接受批判,批判後第二天一早到巨鹿路作協分會舊址學習,我剛剛在指定的屋子裏坐好,一位年輕姑娘走進來,問我是不是某人,她是從文家的親戚,從文很想知道我是否住在原處。她是音樂學院附中的學生,我在幹校見過。從文一家平安,這是很好的消息,可是我隻答了一句,我仍住在原處,她就走了。回到幹校,過了一些日子,我又遇見她,她說從文把我的地址遺失了,要我寫一個交給她轉去。我不敢背著工宣隊“進行串連”,我怕得很。考慮了好幾天,我才把寫好的地址交給她。經過幾年的改造,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遵守的信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並不希望從文來信。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很快就寄了信來。我回家休假,蕭珊已經病倒,得到北京寄來的長信,她拿著五張信紙反複地看,含著眼淚說:“還有人記得我們啊!”這對她是多大的安慰!
他的信是這樣開始的:“多年來家中搬動太大,把你們家的地址遺失了,問別人忌諱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們住處。大致家中變化還不太多。”
五頁信紙寫了不少朋友的近況,最後說:“熟人統在念中。便中也希望告知你們生活種種,我們都十分想知道。”
他還是像在30年代那樣關心我。可是我沒有寄去片紙隻字的回答。蕭珊患了不治之症,不到兩個月便離開人世。我還是審查對象,沒有通信自由,甚至不敢去信通知蕭珊病逝。
我為什麼如此缺乏勇氣?回想起來今天還感到慚愧。盡管我不敢表示自己並未忘記故友,從文卻一直惦記著我。他委托一位親戚來看望,了解我的情況。1974年他來上海,一個下午,到我家探望,我女兒進醫院待產,兒子在安徽農村插隊落戶,家中冷冷清清,我們把藤椅搬到走廊上,沒有拘束,談得很暢快。我也忘了自己的“結論”已經下來:一個不戴帽子的反革命。
等到這個“結論”推翻,我失去的自由逐漸恢複,我又忙起來了。多次去北京開會,卻隻到過他家兩次。頭一次他不在家,我見著兆和,急匆匆不曾坐下吃一杯茶。屋子裏連寫字桌也沒有,隻放得下一張小茶桌,夫妻二人輪流使用。第二次他已經搬家,可是房間還是很小,四壁圖書,兩三幀大幅近照,我們坐在當中,兩把椅子靠得很近,使我想起1965年那個晚上,可是壓在我們背上的包袱已經給摔掉了,代替它的是老和病。他行動不便,我比他好不了多少。我們不容易交談,隻好請兆和做翻譯,談了些彼此的近況。
我大約坐了不到一個小時吧,告別時我高高興興,沒有想到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麵,我以後就不曾再去北京。當時我感到內疚,暗暗地責備自己為什麼不早來看望他。後來在上海聽說他搬了家,換了寬敞的住處,不用下樓,可以讓人攙扶著在屋子裏散步,也曾替他高興過一陣子。
倘使真的和從文見麵,我將對他講些什麼呢?
我還記得兆和說過:“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靜,看樣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風大浪中已盡了自己應盡的責任,清清白白,無愧於心。”他的確是這樣。我多麼羨慕他!可是我卻不能走得像他那樣平靜,那樣從容,因為我並未盡了自己的責任,還欠下一身債。我不可能不驚動任何人靜悄悄離開人世,那麼就讓我的心長久燃燒,一直到還清我的欠債。
有什麼辦法呢?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我是躲避不了的。
談沈從文(節選)
黃永玉
一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孔廟前文星街和一群孩子進行一場簡直像真的廝殺的遊戲,忽然一個孩子告訴我,你們家來了個北京客人!
這個人和祖母圍著火爐膛在矮凳上坐著,輕言細語地說著話,回頭看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