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研究中國古代,可是他要使局部化了石的古代複活在現代人的心目中。因為這古代與現代究竟屬於一個社會,一個國家,而曆史是聯貫的。我們要客觀的認識古代;可是,是“我們”在客觀的認識古代,現代的我們要能夠在心目中想象古代的生活,要能夠在心目中分享古代的生活,才能認識那活的古代,也許才是那真的古代——這也才是客觀的認識古代。聞先生研究伏羲的故事或神話,是將這神話跟人們的生活打成一片;神話不是空想,不是娛樂,而是人民的生命欲和生活力的表現。這是死活存亡的消息,是人與自然鬥爭的紀錄,非同小可。他研究《楚辭》的神話,也是一樣的態度。他看屈原,也將他放在整個時代整個社會裏看。他承認屈原是偉大的天才;但天才是活人,不是偶像,隻有這麼看,屈原的真麵目也許才能再現在我們心中。他研究《周易》裏的故事,也是先有一整個社會的影像在心裏。研究《詩經》也如此,他看出那些情詩裏不少歌詠性生活的句子;他常說笑話,說他研究《詩經》,越來越“形而下”了——其實這正表現著生命的力量。
他是有幽默感的人;他的認識古代,有時也靠著這種幽默感。看《匡齋尺牘》裏《狼跋》一篇,便知道他能夠體會到別人從不曾體會到的古人的幽默感。而所謂“匡齋”本於匡衡說詩解人頤那句話,正是幽默的意思。他的《死水》裏《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也是一首難得的幽默的詩。他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常跟我們說要活到八十歲,現在還不滿四十八歲,竟慘死在那卑鄙惡毒的槍下!有個學生曾瞻仰他的遺體,見他“遍身血跡,雙手抱頭,全身痙攣”。唉!他是不甘心的,我們也是不甘心的!
二
聞先生的慘死尤其是中國文學方麵一個不容易補償的損失。
聞先生的專門研究是《周易》、《詩經》、《莊子》、《楚辭》、唐詩,許多人都知道。他的研究工作至少有了二十年,發表的文字雖然不算太多,但積存的稿子卻很多。這些並非零散的稿子,大都是成篇的,而且他親手抄寫得很工整。隻是他總覺得還不夠完密,要再加些工夫才願意編篇成書。這可見他對於學術忠實而謹慎的態度。
他最初在唐詩上多用力量。那時已見出他是個考據家,並已見出他的考據的本領。他注重詩人的年代和詩的年代。關於唐詩的許多錯誤的解釋與錯誤的批評,都由於錯誤的年代。
他曾將唐代一部分詩人生卒年代可考者製成一幅圖表,誰看了都會一目了然。他是學過圖案畫的,這幫助他在考據上發現了一種新技術;這技術是值得發展的。但如一般所知,他又是個詩人,並且是個在領導地位的新詩人,他親自經過創作的甘苦,所以更能欣賞詩人與詩。
他的《唐詩雜論》雖然隻有五篇,但都是精彩逼人之作。這些不但將欣賞和考據融化得恰到好處,並且創造了一種詩樣精粹的風格,讀起來句句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