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原籍是浙東“上虞”的,這縣名在北方並不如紹興,寧波,溫州等處出名。然在滬上,稍有知識的江浙人士卻多知悉。上虞與蕭山隔江相對,與徐姚、會稽接界,是沿海的一個縣份,舊屬紹興府。所以夏先生是絕無折扣的紹興人。再則此縣早已見於王右軍寫的曹娥碑上,所謂曹氏孝文即上虞人,好習小楷的定能記得!
不是在夏先生的散文集中往往文後有“白馬湖畔”或“寫於白馬湖”之附記?白馬湖風景幽美,是夏先生民國十幾年在浙東居住並施教育的所在。——以後他便移居上海,二十年來過著編著及教書生活,直至死時並未離開。他的年紀與周氏兄弟(魯迅與啟明)相仿,但來往並不密切。即在戰前,魯迅先生住於閘北,夏先生的寓處相隔不遠,似是不常見麵,與那位研究生物學的周家少弟(建人)有時倒能相逢。夏先生似未到北方,雖學說國語隻是紹興口音;其實這也不止他一個人,多數紹興人雖在他處多年,終難減輕故鄉的音調,魯迅就是如此。
平均分析他的一生,教育編著各得半數。他在師範學校,高初級男女中學,教課的時間比教大學時多。惟有北伐後在新成立的暨南大學曾作過短期的中國文學係主任。他的興趣似以教導中等學生比教大學生來得濃厚,以為自然。所以後來滬上有些大學請他兼課,他往往辭謝,情願以書局的餘閑在較好的中學教課幾點。他不是熱鬧場中的文士,然而性情卻非乖俗不近人情。傲誇自然毫無,對人太溫藹了,有時反受不甚冷峻的麻煩。他的學生不少,青年後進求他改文字,謀清苦職業的非常多,他即不能一一滿足他們的意願,卻總以溫言慰安,絕無拒人的形色。反而倒多為青年們愁慮生活,替人感慨。他好飲酒也能食肉,並非宗教的純正信徒,然而他與佛教卻從四十左右發生較為親密的關係。在上海,那個規模較大事業亦多的佛教團體,他似是“理事”或“董事”之一?他有好多因信仰上得來的朋友,與幾位知名的“大師”也多認識。——這是一般讀夏先生文章譯書的人所不易知的事。他與前年九月在泉州某寺坐化的弘一法師,從少年期即為契交。直至這位大徹大悟的近代高僧,以豪華少年藝術家,青年教師的身份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之後,並沒因為“清”、“俗”而斷友誼。在白馬湖,在上海,弘一法師有時可以住在夏先生的家中,這在戒律精嚴的他是極少的例外。抗戰後幾年,弘一法師避地閩南,講經修誦,雖然郵遞遲緩,然一兩個月總有一二封信寄與夏先生。他們的性行迥異,然卻無礙為超越一切的良友。夏先生之研究佛理有“居士”的信仰,或與弘一法師不無關係。不過,他不勸他人相信;不像一般有宗教信仰者到處傳播教義,獨求心之所安,並不妨礙世事。
他對於文藝另有見解,以興趣所在,最欣賞寄托深遠,清澹衝和的作品。就中國舊文學作品說:杜甫韓愈的詩,李商隱的詩,蘇東坡黃山穀的詩;《桃花扇》、《長生殿》一類的傳奇;《紅樓夢》、《水滸》等長篇小說,他雖尊重他們,卻不見得十分引起他的愛好。對於西洋文學:博大深沉如托爾斯泰;精刻痛切如陀思妥夫斯基;激動雄抗,生力勃變如囂俄之戲劇、小說,拜侖之詩歌,歌德之劇作;包羅萬象,文情兼茂如莎士比亞;寓意造同高深周密,如福樓拜……在夏先生看來,正與他對中國的杜甫、蘇東坡諸位的著作一樣。稱讚那些傑作卻非極相投合。他要清,要摯,又要真切要多含蓄。你看那本《平屋雜文》便能察覺他的個性與對文藝的興趣所在。他不長於分析不長於深刻激動,但一切疏宕,浮薄,叫囂蕪雜的文章;或者加重意氣,矯枉過正做作虛撐的作品,他絕不加首肯。我常感到他是摻和道家的“空虛”與佛家的“透徹”,建立了他的人生觀,——也在間接的釀發中成為他的文藝之觀念。(雖則他也不能實行絕對的透徹如弘一法師,這是他心理上的深苦!)反之也由於看的虛空透徹,——尚非“太”透徹,對於人間是悲觀多樂觀少;感慨多讚美少;躊躇多決定少!個性,信仰的關係,與文藝觀點的不同,試以《平屋雜文》與《華蓋集》、《朝花夕拾》相比,他們中間有若何遼遠的距離?無怪他和魯迅的行徑,言論,思想,文字,迥然有別,各走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