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一要改革的,是學生的觀念。我在譯學館的時候,就知道北京學生的習慣。他們平日對於學問上並沒有什麼興會,隻要年限滿後,可以得到一張畢業文憑。教員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講義,照樣印出來,按期分散給學生,在講壇上讀一遍。學生覺得沒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雜書;下課時,把講義帶回去,堆在書架上。等到學期、學年或畢業的考試,教員認真的,學生就拚命地連夜閱讀講義,隻要把考試對付過去,就永遠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員通融一點,學生就先期要求教員告知他要出的題目,至少要求表示一個出題目的範圍;教員為避免學生的懷恨與顧全自身的體麵起見,往往把題目或範圍告知他們了。於是他們不用功的習慣,得了一種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從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嬗繼下來(初辦時所收學生,都是京官,所以學生都被稱為老爺,而監督及教員都被稱為“中堂”或“大人”)。他們的目的,不但在畢業,而尤注重在畢業以後的出路。所以專門研究學術的教員,他們不見得歡迎;要是點名時認真一點,考試時嚴格一點,他們就借個話頭反對他,雖罷課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來兼課,雖時時請假,他們還是歡迎得很;因為畢業後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這種科舉時代遺留下來的劣根性,是於求學上很有妨礙的。所以我到校後第一次演說,就說明“大學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然而要打破這些習慣,隻有從聘請積學而熱心的教員著手。
那時候因《新青年》上文學革命的鼓吹,而我得認識留美的胡適之君。他回國後,即請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舊學邃密”而且“新知深沈”的一個人,所以,一方麵與沈尹默兼士兄弟、錢玄同、馬幼漁、劉半農諸君以新方法整理國故,一方麵整理英文係。因胡君之介紹而請到的好教員,頗不少。
我素信學術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並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的餘地。最明白的,是胡適之君與錢玄同君等絕對的提倡白話文學,而劉申叔、黃季剛諸君仍極端維護文言的文學;那時候就讓他們並存。我信為應用起見,白話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話文,也替白話文鼓吹。然而我也聲明:作美術文,用白話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們寫字,為應用起見,自然要寫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隸寫藥方,當然不可;若是為人寫鬥方或屏聯,作裝飾品,即寫篆隸章草,有何不可?
那時候各科都有幾個外國教員,都是托中國駐外使館或外國駐華使館介紹的,學問未必都好,而來校既久,看了中國教員的闌珊,也跟了闌珊起來。我們斟酌了一番,辭退幾人,都按著合同上的條件辦的。有一法國教員要控告我,有一英國教習竟要求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來同我談判,我不答應。朱爾典出去後,說:“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長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從前在教育部時,為了各省高等學堂程度不齊,故改為各大學直接的預科。不意北大的預科,因曆年校長的放任與預科學長的誤會,竟演成獨立的狀態。那時候預科中受了教會學校的影響,完全偏重英語及體育兩方麵;其他科學比較的落後,畢業後若直升本科,發生困難。預科中竟自設了一個預科大學的名義,信箋上亦寫此等字樣。於是不能不加以改革,使預科直接受本科學長的管理,不再設預科學長。預科中主要的教課,均由本科教員兼任。
我沒有本校與他校的界線,常常為通盤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時北大設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學亦有工、法兩科;北京又有一工業專門學校,都是國立的。我以為無此重複的必要,主張以北大的工科並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刻期停辦。得北洋大學校長同意,及教育部核準,把土木工與礦冶工並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來的經費,用在理科上。我本來想把法科與法專並成一科,專授法律,但是沒有成功。我覺得那時候的商科,毫無設備,僅有一種普通商業學教課,於是並入法科,使已有的學生畢業後停止。
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兩科,是農、工、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科來。所以文理兩科,必須設各種的研究所;而此兩科的教員與畢業生必有若幹人是終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願往別種機關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學,當然各科並設,有互相關聯的便利。若無此能力,則不妨有一大學專辦文理兩科,名為本科,而其他應用各科,可辦專科的高等學校,如德、法等國的成例,以表示學與術的區別。因為北大的校舍與經費,決沒有兼辦各種應用科學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編為本科大學,然沒有達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