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中葉,史無前列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先是對北京市委書記鄧拓及其三家村的批判,很快就進入了“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國家主席劉少奇被拉下馬,一大批領袖人物、高級幹部被批鬥。江西也不例外,先是批鬥江西大學的穀霽光校長,接著贛州揪鬥反動學術權威、贛南師院副院長鍾兆麟。從此以後,運動逐步深入,揪出了一批處長、校長,最後發展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文革”一開始,我就知道大事不好,厄運一定會降臨我頭上。果不其然,1966年下半年,造反小將貼出了批鬥我的大字報說“陳勉哉是牛鬼蛇神,不許亂說亂動”,接著就被關進了牛棚。記得是1966年8月開始,1970年11月才重新獲得解放,曆時四年稍多一點,雖然其中有四五次進出,但終究在牛棚過了兩年多生活。說實話,住所是牛棚,實際上等於入獄,根本沒有人權和自由,一切大小權利都被操縱在“紅衛兵小將”手裏,還有被指定的“難友”當頭頭管你。外出(主要是看病)必須請假,上廁所須報告,一般大便規定在早上,並且要有兩人以上結伴,進出不準交談,監管十分嚴格。
我生何辛,自被封為“牛鬼蛇神”後,從此搬進牛棚,受著批鬥。批鬥之多,幾乎天天有,有小型批鬥,有個別批鬥,有大型批鬥。可惜我隻是一般的小牛鬼蛇神,單獨批鬥、大型批鬥,甚至連中型批鬥,都輪不到我。可惜正如阿Q臨刑前恨沒畫好圓圈一樣,不被重批,大型輪不上,個別的排不上號,中型的最多被送上台陪鬥,才能享受批鬥資格。即所謂陪鬥,亦隻是在校內批走資派與學術權威時,叨光陪鬥了一次,還有陪鬥校外的走資派一次,也就填補了批鬥的空白。
批鬥的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有的是批而不鬥,不用牛鬼蛇神答話,光受批判。當然,低頭,按頭,飛機式的跪下,響徹雲霄的“打倒”口號,明明是已被踏在腳下不得翻身,然而必須雷霆式大呼大喊,所謂壓壓威風。有的是既鬥又批,上台人就罪狀訊問,公式的結果就是狂呼一頓口號,當然也有時“英雄”義形於色地打罵一頓,也不足為奇。我之所以會有阿Q式的哀歎,就是自己資格不夠,僅偶爾一次小型批鬥會被陪鬥一兩次,僅此而已。然而大大小小的批鬥會,一般是少不了要牛鬼蛇神在台下低頭列席的,不被批鬥,看到批鬥的是無數次。高升一格的是,大型批鬥,有的是聯合外單位到校批鬥,有的是由紅衛兵押去到外單位參加批鬥,前者在校牛鬼蛇神必須參加,而後者必須具備資格,我資格不夠吧!
除批鬥會外,還有所謂遊鬥。紅衛兵鳴鑼開道,打著校旗,列隊到通衙在街頭批鬥,這是叫遊鬥。有的是坐汽車如同槍決人犯似的綁列兩旁,頭伏邊欄,任人參觀欣賞;沒有汽車的單位,那隻有徒步式的遊鬥,前列旗鼓,批鬥對象戴好高帽紙牌前行,牛鬼蛇神在後,革命群眾殿後呼口號。這種遊鬥最危險,牛鬼蛇神往往激起人們的憤怒,被唾麵,被擊石,被毆打。我僅僅參加過一次,偏偏就被一位解放軍拳擊了兩下,至今記憶猶新。本來,我參加遊鬥會也會很多,隻是我在印刷廠能排字檢版,革命派文字宣傳需要,保皇派也需要,就在需要之時,往往丟下高帽不參加,而由別個牛鬼蛇神補缺。雖然僅有一次,也就經曆了革命遊鬥的滋味。
記得最後一次大遊鬥——遊鬥盛會,我是被勒戴高帽、掛木牌參加了。這次轟動全市,幾乎是萬人空巷。當時,越劇是被打倒,采茶戲封建,京劇演牛鬼蛇神帝王將相都停頓了。人們要娛樂,革命者別出心裁,精妙演出一幕遊鬥盛會鬧劇。我是在師專,當時人稱池小王八多,廟大牛鬼蛇神多。師專革命者設計扮演一幅活報劇,紅衛兵武裝持旗開道,接上就豎一頂杏黃大傘,特大可容五六十人,前邊是走資派開道,校長王毅忱高戴皇冠,左右有哼哈七八將,如副校長、教導主任等人,接上是以鍾兆麟為首的反動學術權威,牛鬼蛇神(包括我在內)簇擁在黃旗下,後麵千萬革命群眾督陣,沿途高呼口號。在公園門前,在標準鍾前,演出了批鬥鬧劇,一直延到午飯後才回。我隻參加自己學校的,外單位隻是迎麵看到隊伍,未能躬曆盛況。在回來後,印刷廠裏,聽造反派說,“今天師專遊鬥,在全城是‘那摩文’(Number one)”。
我在牛棚的日子,不算多,連頭帶尾斷斷續續地混了兩年多。反複幾次進牛棚,翻來覆去也進出了四五個牛棚。
牛當然要進牛棚,從批學術權威,批當權的走資派後,才被紅衛兵司令部——“中南海警衛團”一張勒令“肖昌橫、陳勉哉等六人,係牛鬼蛇神”被封作“牛”。但當時,還未進牛棚,主要是我還在印刷廠給造反的“革命”、“保皇”群眾檢字排版印宣傳單,一直沒有住進去。直到我校紅衛兵在北京受到毛主席檢閱歸來,大張法網,於是我被勒令,退掉宿舍住房,將行李狼狽放在家中,住進而時第三棟舍——老師家屬宿舍,實質上是三樓一個大教室。住進也無所謂,反正是白天到印刷廠上班,每天歸棚,晚上寫檢查寫思想彙報。住進沒多久,由於牛棚在三樓,梯口又在中間,出入必須經過一段家屬住的走廊,生怕牛鬼蛇神不安分守己,玷汙了他們,於是在革命群眾的大字報抗議下,搬上教學大樓三樓教室裏。以後又搬了幾次,反正是樓上到樓下,樓下到樓上,牛鬼蛇神一身輕,無行李,僅一鋪蓋,搬動也無所謂,但可不能不服從,逆鱗是摸不得的,除了農忙時間因農作物需要牛鬼蛇神做苦力去農場,住了半個月外,長時間還在校牛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