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她疲憊地笑了笑,找了山丘的背風麵坐下,脫下素白色的薄靴,腳踝已腫得大了一倍,創傷是在剛才跌下時扭傷的。用手輕輕揉了揉,痛得她立刻皺起了娥眉,寒冷冰霜的雪夜裏,竟痛得她汗涔涔滾落。

……

當紅日掛上高竿時,早起打水的族人發現了蜷縮在山丘後迷路的她。她半身向後傾倒,無力地倚靠在沙丘上,緊閉著雙眸,茫茫的白雪飄落了一身,純白的陽光打在她覆滿落雪的身體上,閃著晶瑩剔透的光芒,她睡過去的時候十分安詳,臉容平靜得仿佛那壁畫上賞梅的白衣女子,高貴而聖潔。

***

東方大沙漠上揚起煙塵無數,幾欲將天空都彌蓋在了金色黃沙裏,仿佛有千軍萬馬帶著鐵蹄的咆哮怒吼,震天動地地自東方而來。漫天的黃沙中,領軍首領是一位身著暗紅色衣袍的男子,他悠然自得騎乘於馬上,一派與天地無關的無所畏懼與風流瀟灑,那樣雍容輕慢的氣度,那樣慵懶散漫的神態,誰做的也都不及他來得好看。

部落代表迎麵上去會和大軍,他的腳步走得快而輕,似有很要緊的事,方與之細細道來,弘鳳兮悠閑俊美的臉容立刻為之一震,一掀手做了個“請帶路”的手勢,眉心從沒有這次皺起得那麼深。

帳簾內的光線十分昏暗,四麵的紗簾都拉得緊,在弘鳳兮抬步掀起簾入內時,才有透進來明媚的光照上她蒼白無色的臉容,顯出了幾分生氣。她依舊沉睡地躺著,偶爾醒來會說著一些奇怪的話以及喊著蔚染的名字,而這些,部族內的人自然是不敢告知這個從大秦來的將領。

大夫對於她的病情無能為力,傷寒已深入骨髓,兼之她的身子骨每況愈下,定言是撐不過今日傍晚。族長又在昨夜策馬離去,不知是去往了哪裏,到如今仍是不知所蹤,隻有那隻叫藍的獵隼回到了部族裏。

弘鳳兮沉眸想了片刻,素來慢悠隨性的聲調,也增添了幾分焦急,眉頭一皺:“據我所知,聖手鬼醫公子翌不正巧在部族內作客,何不請來診治。”纖華雖無情,卻也不會置禰禎的生死而不顧。

提及此,部落代表的麵上更加顯得驚慌:“將領有所不知,昨夜裏那位神醫疾病突發,昏倒在一處民房外,今日一早遭人發現時,他的渾身上下都是五髒六腑吐出的血,加之又受了一夜寒凍,如今也是半死不活的狀態,自己都無法自醫,又何提醫治別人。”

除了纖華長年累積的內傷,大概一傷則傷也一並發作了。弘鳳兮也不得多想,挽起寬口衣袖,一手快速掀開了覆在她身體上的被褥,將她攔腰扶起,另一手飛快地沿著她的背脊,一路向下接連點指,強製打通她全身上下所有的血脈,然後變指為掌,輕輕覆於她的肺葉外,將溫暖的內力源源不斷地輸送進去。

就這樣一連過了四個時辰,她陰寒的體內竟似個無底洞,無論輸送了多少內力進去,也無法將攝人的寒意鎮住,而弘鳳兮卻快也支撐不住,再進行下去,怕是會受不淺的內傷,可卻又別無他法。

部落代表在一旁開始心驚,如若秦王妃在此地不幸喪命,秦王衝冠一怒為紅顏,整個部族大概是會一並遭受牽連,硬生地被大秦的鐵騎軍踏平,全族上下幾千條性命皆記掛於這個女子身上,她可千萬不要有事啊,他不由得合上五指虔誠地向天神祈禱平安度過難關。

直至日落西山,弘鳳兮才將內力收斂,她微微睜開了眼眸,虛弱無力地靠在他的肩上,輕聲問:“弘鳳兮,蔚染回來了嗎?”他麵無表情地搖頭,她如風般微微笑了笑,眼中卻有痛,“弘鳳兮,帶我離開這兒吧。”

他說好。

令人在馬車上焚上靜心安神的香,他取過三重被褥將她的身子包裹緊,然後抱起她向外走去,她安靜地蜷縮躺在他的懷裏,不言亦不語,清澈幹淨的眼睛裏蔓延過複雜難言的情愫,漆黑幽深,宛如看不見底的深海。

許多年前,他殘忍決斷地一句話,斷琴之斷情,將她遠遠地阻隔在他的世界以外;而今,他為了不再與她交集,而選擇了最直截了當的法子,避而不見。她相信自己再這麼等下去,也等不到他的歸來,除非她走。

深夜也阻擋不了她離去的意願,蔚染既然你可以如此無情,我禰禎也非不知羞恥之人,她曾想著用最圓滿的方式了卻過去的那一段未了情,不過照這樣看來是她太過天真了。

她令弘鳳兮放下了她,她一身淡雅的白衣,赤腳走在冰涼的黃沙上,淩亂的發絲當空飛舞,唯美得仿佛畫中走出的空靈女子。

漫天的風沙裏,她向著東方跪下,雙手合十,咬破了下唇,滴落鮮血,以此為據:

——我魏禰禎對蒼天立誓,一生一世決不再與蔚染相見,一生一世地恨他的心狠無情,如違此誓,定遭天打雷劈之罪。

誓言並非兒戲,東方的天空立時烏雲漫布,一道藍光在蒼茫的天際狠厲地自上劈下,帶著淩厲的雷霆之勢轟然炸開,照亮了整個西域的天空。

一隻獵隼撲騰振翅而來,在空中逡巡著幾個來回,終於俯衝而下。弘鳳兮在她身後警惕地握劍在手,認出了是藍後,便又暗自收刀回鞘。

獵隼像是怕弄傷了她,收束力道慢慢落在了她的肩頭,淩厲的眼睛變得十分溫柔,鋒利的嘴輕輕地啄了啄她的亂發,似乎是在安慰她。弘鳳兮倒是又散發出浪蕩不羈的笑容,悠悠地站在一旁,他知道這隻鳥是蔚染的。

蔚染是讓他的鳥,來與禰禎道別吧。這一去,便是永生不再相見。蔚染,為了複仇,便連愛情都舍棄了啊,真是可悲的男子。不能與相愛之人白頭偕老有多痛,他弘鳳兮自問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但願,他還來得及從報仇雪恨的執念中清醒過來,否則,錯過的真的會是一生。

與晚晴的天人永隔,令他自暴自棄,武功差點悉數毀盡。看著蔚染無畏的將情愛置之不顧,便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不同的是自己是為了練就天下第一的絕學,而他是為了血腥和仇恨。

將禰禎送上了馬車安頓好,弘鳳兮便又折回去了花信的房間,一簾之隔外,便清楚地聽到花信的抱怨謾罵聲,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掀起簾子走了進去,慢悠悠地道:“師弟,你還是老樣子。”

花信側過臉麵,桀驁不羈的臉容短短一瞬間,掠過欣喜之色。

吟風一夜未歸,花信本已擔憂不已,清早卻見他被人攙扶進來,雲緞白衣沾滿了鮮血淋漓,墨玉青絲散作了淩亂,血汙斑駁,令花信看得心驚,然而他呆在帳內僅稍歇了半盞功夫,卻又換上幹淨的長裳立馬出了門。花信不知他去了哪,而本已傷重的身子如今又被吟風封上了穴位,動彈不得。

弘鳳兮微微笑了笑,卻饒有興致地在一邊兀自坐下,持起尚還溫熱的茶水自斟自酌,含笑地看著榻上的男子以及趴在他身上圓滾滾的嬌小身軀。周歲半大的嬰孩甜甜地咧著嘴,小臉紅撲撲,短小可愛的手足依偎他的懷裏,眸子緊閉,看似完全無視了花信的鬼叫,此時睡得正香。

弘鳳兮斂了斂眸,淡淡地道了聲:“看不出那孩子還挺依賴你的。”花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轉移開了話題,道:“你來得正好,幫我把穴位解開。”

“你便是用如此無理的態度,有求於人的麼?”弘鳳兮抿了口茶,淡然清幽的口吻引得花信怒上心頭,礙於睡得正酣的團子又不好發作,隻好硬是壓住了火頭,放緩了聲道:“請幫我解開穴位。”弘鳳兮聞言,笑了笑,不語。

他放下了茶器,慢慢地走至榻邊,隨意地點了幾處,便見到花信僵硬的胳膊終於可以輕輕的動彈,當下道:“纖華封住了你的行動,便是令你要好生休息,你也莫要負了他的心思。”花信勉強坐起身子,麵色仍不是大好:“你曉得他去了哪裏?”

弘鳳兮也不看他,自顧自攏了攏寬袖:“蔚染那小子讓人費盡了心思,這會兒也不知藏到哪兒去了,他自然是要去挖地三尺,把他給掘出來的。”

“風,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花信不解。

“無論過了多久,欠下的債,終歸是要還的。”弘鳳兮淡言著,順手將他趴在胸膛上的女嬰輕輕地抱起置於懷中。花信並未阻止,眼眸一暗,陷入了深思,雖自詡為吟風的知己,他似乎從來都未曾真正了解過他。

由於陌生的動靜,團子醒來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盯著笑眯眯的弘鳳兮,待弘鳳兮拍了拍她的後背道:“丫頭,我帶你去阿娘那裏。”團子黑豆般的小眼睛轉了轉,仿佛聽明白了,咯吱咯吱地笑起來,挪了挪身子,短小的手臂環住他的脖頸,撅著粉嫩小屁股舒舒服服地坐在他臂彎裏麵。

作為多年的師兄弟,弘鳳兮與花信不合,素來是為很多人所知,此際他也懶得多與花信客套的,抱著團子出了門。而團子臨走前,扭過頭有些難過的望著花信,抽了抽吧嗒的鼻子,奶聲奶氣地道:“信、信哥哥,團子要嫁。”

團子還小,語序也說得錯亂,但勉強也算是聽得明白,弘鳳兮轉麵看著花信,淡淡地笑了笑,離開前撇下的最後一句話便是:“看不出,你還挺討人喜歡的。”

花信不屑地撇了撇嘴,雙手交叉撐在腦後,也懶得理他的調侃。團子是禰禎送過來讓吟風幫忙照看幾日,吟風近來總不見蹤影,於是照顧團子的大任便落到了他的身上。本來還嫌那孩子又吵又鬧的,搞得他心煩意亂,稍微不爽便破口大罵,但現在少了團子在身上蹭來蹭去,突然又覺得缺失了什麼。

***

黃昏時大漠廣闊的天空泛起瑰麗洶湧的色澤,金紅色的浮雲流動,變幻莫測,美得醉人。偌大的天空下,有微風習習掠過,男子半躺在軟軟的黃沙上,仰麵朝天,一雙極藍深邃的美眸不經意黯淡了下來,流露出了不屬於此間的哀傷。

自西麵而來的紫衣男子,優雅緩慢地來至他身後,抬眸凝望著濃重的霧氣彌漫的天際,輕聲道:“我以為你不會這麼做。”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連夜西行千裏,隻怕與她避之不及。

蔚染一如既往的冷臉示人,也並未與他相視,冰藍色的眼眸映照著天空燎燒的紅雲,顯出仇恨怒火,隻冷冷地道:“你走吧,我與你沒什麼好說。”

吟風清淺笑了笑,撩起下擺坐到了他的身側,慢慢道:“你雖無話與我,但我卻有話要對你說。”緩了緩,他又掀起唇角一笑:“我曉得你不愛聽,但是還請閣下聽罷,因為那是關於十五年前的真相。”

瞥過眼察覺到身側蔚染臉麵的線條瞬間繃緊,他微笑起來,於是繼續說下去:“我本以為那些不過是陳年往事,不提也罷,怎料你是如此執迷不悟,偏偏枉送了一段大好姻緣。我惜你情深意重,決意將那些你所認為的仇恨,原原本本的告知於你。”

十五年前,蔚染年紀尚小,除了眼見自己親手手刃了他的生父之外,其實有很多事都僅是曉得大概,甚至於有更多的隱情隨著當年那場滅絕人性的屠殺而消失於世,目下活著的人中,大略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那個血雨腥風的夜晚,所發生的生離死別的悲劇。

真相並沒有當年眼前所見到的那樣簡單,潛藏在真相背後的殺戮源自於一種貪婪的野心與欲望,而事情的始末卻要追溯到更久以前,那一年,韓國太子公子翌降生。

那年大韓天災橫行,幹旱洪災,如猛獸滾滾襲來,天星紊亂,他生辰之時,紅星高照,詭相異常,國師掐指算運,向先王諫言此人乃是妖孽轉世,大不詳,今後當是禍國殃民,顛朝覆國之人,故廢其尊位,改立他的皇弟為太子。

然而他的噩運,並為因廢黜尊位而結束,先王忌憚他將來禍連大韓國昌運盛世,更甚有滅國之殃,便狠心下令將他在王室宗譜上除名,即刻處死。他的母妃極盡先王寵愛拚死護其,卻終因後宮女人的嫉妒之心,鉤心鬥角,不僅未得及時就他於危難水火,更將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

母妃的枉死,卻給先王一道震天霹靂地警醒,遂張丞相見機進言,願以自己地孩兒相待,悉心照料皇子殿下。先王終是允了,畢竟是公子翌這個孩兒是他愛妃地留存於世上最後地生命,亦是她曾在這世上活過一遭地證明,加之他已不忍更多無辜之人涉及牽連,奸人借題發揮,令更多人無故遭難。

自己地生命,全靠母妃不惜舍棄自己地性命換來的,又豈可不好好珍視。他曾下過重誓不論身體痛不欲生還是愛人生離死別,他都會好好地活著,背負著沉重地罪孽與仇恨,與她母妃的靈魂一道,好好地活下去。

他要親眼看著那些曾經陷害母妃和自己於不忠不義地人們,一刀一刀地被剮死,他才會心滿意足。多年以後,他憑借自身強大的實力地確是了卻心願,明裏暗裏攪得那些可憎之人家破人亡,他是狠毒,他是不擇手段,卻都是上天逼他如斯做的。

在那些命如螻蟻地眾人之中,他最不得放過的人,便是那事件發起者國師。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場雨夜,他攜著一班心腹黑衣手下,進府逢人便砍殺,刀劍交鋒,血濺橫飛。果決掉國師時一瞬間湧上心頭地快感,大仇將報,他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國師府上下無一人生還,不,並不是無一人,最後一刻,他心生憐憫,獨獨放過了國師的獨子,他叫做蔚染,即是那曉晴樓操琴之藝極佳地黯然銷魂公子。

以上便是大多數後來人對那場變故所了解到的事實,他公子翌在韓國的名聲並非大好,儀仗他的皇弟,太子韓安的巨大勢力,假以密謀造反之罪迫害國師府上下上千性命。但是不論他犯下了多麼大的罪過,太子安定是會隻手遮天,替他將所有的惡行都一力擔下,而任憑誰也都拿這位驕縱蠻橫的太子無能為力。

然而,事實並非都是顯而易見的,而表麵上看上去十分合情合理的東西,其實也有可能是假的。倘若要揭開事實的真相,卻又要從公子翌被廢太子後許多年,那時候,國師府裏來了一位門客,他叫做瑤姬,是一位清風朗逸年輕俊美的男子,操著一手技藝高超的七弦琴,懷有一身了得的武藝,但這位琴師為人卻十分內斂寡言。

他素喜沉默地席於涼亭中,一遍又一遍地撫琴,彈出的琴音優美動聽,韻律節奏極為協調,琴技早已至了凡人難以到達之境,細致流暢的樂音宛如高山流水,清麗脫俗。他時常在夜深人靜時,獨自一人,秉燈夜燭,反複地彈著一曲哀傷的曲子,但凡有人經過讚賞他的操琴之藝不俗,但無論他彈過了多少遍,皆是沒有人能夠聽懂他的琴音以及他空茫的內心。

正所謂,知音難覓,瑤姬在遇見他的那位知音者以前,感到的始終是深深的孤獨。

他在寂寞難耐中度過幾載春秋,終於在一個寒骨嶙峋的夜裏,迎來了轉機。

“你彈的曲子叫什麼名字?”他深深地記得那一夜,披散著長發的年幼少主揉著惺忪的睡眼,走進了他的房間,站在他的身側問道。

也許這便是天意,少主所居住的上房與他們這些低等的門客住的有幾何遠,夜裏飄渺的琴音縱然絕響至了很遠,卻也不曾傳到那兒。那一日正好是大年前夕,府中正進行裝潢整改,少主素來不是自命甚高嬌貴之人,便隨意擇了一間廂房暫居,不巧卻是在他的隔壁。

他雖是禮貌恭謹,但對於少主的提問,依然沒有正麵回答,反而拜了一拜,抱歉地道:“在下打擾到少主清幽了。”

年幼的少主並非是因為被琴音吵醒才過來興師問罪,雖然他是真的有點困,而且也確實是被這絕色優美的琴音驚醒了,呃,然後就睡不著了。那時蔚染還隻有七歲,是個懵懂可愛的少年,沒有對外麵世態炎涼的認知,亦沒有半點作為主人的架子,他隻對瑤姬溫柔地笑了笑道:“很好聽呢。可是為什麼你的曲子都那麼悲傷?”

那是瑤姬第一次聽到讚賞以外的言辭,欣喜之餘,更多是暗歎,這樣的感悟竟是出自一個年幼的少年之口。那時的他已是京城名氣絕頂的琴師,富賈商人傾注萬金,隻為聽得他一曲銷魂琴音,而他寧願不收分文,隻為這眼前的少年彈奏。富賈商人一擲千金,不過是為了光耀門麵,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懂如何鑒賞音樂,隻有少主,他是真正在用心傾聽。

“你可以再彈幾首曲子嗎?”年幼的少主爬上了他的榻子,棲身坐下來,擺明便是令他不容拒絕。瑤姬向他施了個禮,便也坐下安靜地撫琴。偶爾他也抬眸觀察眼前的少主,他的眼睛是不同於人的清淺明媚的藍色,在傾聽著不斷自弦下發出高亢壯闊的琴音時,那一雙漂亮的眼睛專注而認真,清麗而明亮,專心致誌的態勢令他都不由得想笑。

一曲琴罷,他停下來,慢慢地問道:“少主,可曾聽出了什麼?”榻上坐著的年幼少主,沉思片刻,皺了皺眉,聲音稚嫩地道:“我聽出了這琴音描繪出了高山雄偉的氣勢。”瑤姬淡淡一笑,也未說明答案正確與否,便又執手撥弄琴弦,奏了一段清新流暢的樂曲,複問道:“那麼這一曲又如何?”少年答道:“這表達的是溫婉綽約的無盡流水。”

瑤姬這才抬起頭,溫情曼曼地凝視著端坐在眼前的少主,輕聲道:“少主回答的不錯。前一曲名為《高山》,後又複彈那一曲名為《流水》,皆為春秋俞伯牙所作。當年俞伯牙以此二曲覓得知音鍾子期,兩人結為生死之交。想不到我今日效仿他們昔日,亦用了二曲,尋得知我懂我之人。”

他站起來,抱起了那把蛇蝮斷的七弦瑤琴,默默走至少主身前拜下,呈上去道:“一份薄禮,請少主笑納。”

年幼的少主笑了笑道:“無功不受祿,你又為何要送禮於我。”瑤姬俯身拜了拜,卻不敢言語,以下犯上,要求少主做他的知音人,他是萬萬不敢的。

少主又道:“你若是將珍貴的瑤琴送與我,我又何嚐能再聽見你撫的琴音。”瑤姬依舊不語,隻聽卻少主言道:“從今以後我想請教先生兩樣東西,不知可否?”

瑤姬雙手交握,大方地做了個揖,道:“但憑少主吩咐。”

“其一,我想請先生專門教授我的武技;其二,希望先生在閑餘之時,可教與我琴藝知道。”見瑤姬應答並無異議,年幼的少主當即跪在瑤姬腳邊,深深地躬身拜了一拜,極為認真嚴肅地道:“師傅,還望多指教。日後以師傅為大,師傅不必將我視為少主,繁瑣禮節大可免去。”

瑤姬連忙俯下身將他扶起,唇角一彎,微笑道:“好。”

從那以後白日裏,瑤姬將一身武技悉數教導給蔚染,而到了夜裏,蔚染則悄悄來到他的房間,坐於他身側,一麵聽他撫琴弄樂,一麵謙虛地習得琴藝。蔚染在音律鑒賞能力方麵,有著極強的天賦,往往他彈過的琴曲,蔚染都可以將其間表達的主旨、蘊含的情意分毫不差的陳述出來。

他為有著這樣一個出色的徒弟而驕傲,也終於再也按耐不住將那一所謂謀反的琴曲奏與他聽。那一曲《廣陵散》為他幾年前所作,取材於民間琴曲《聶政刺韓王》,其旋律激昂、慷慨,具有戈矛殺伐戰鬥的氣氛,直接表達了被壓迫者反抗暴君的鬥爭精神。

待他奏畢,年幼的蔚染已轉過臉麵,澄澈冰藍的眼底有些錯愕,有些驚恐地道:“師傅,你要謀反?!”

瑤姬自然不可能答是,僅違願地慢聲應道:“少主多慮,在下不過是極為欣賞《聶政刺韓王》曲風精妙,一時興起便順手譜了這曲《廣陵散》。”此時他心中是困惑矛盾、百感交集的,甚至於乍喜乍悲,喜的是蔚染少主不愧是他惜為知音之人,竟悟出了琴曲背後的隱情;而悲的是,他還尚且年幼,涉世未深,會否口風不嚴,將此事泄露了出去。

而後的日子一直過得風平浪靜,也證明瑤姬確實是多心了,蔚染雖還年幼,卻也並不是不曉得此事一旦曝光,後果的嚴重性,自然對誰人也未曾提起。瑤姬也對其坦言自己的身世,乃是一被韓王誤判為滿門抄斬朝臣後裔的幸存者,韓王無道,隻當忠言逆耳,蠻橫專行,天理不容。他僥幸免得一死,便一心隻思著報仇雪恨。然而韓王勢力豈是他一毫無地位之人所及,蒼天開眼,終在他走投無路之時,攀附上了那麼一個權富謀反的勢力,於是不及多想,便加入了。

而那時若不是蔚染尚且年幼,也不可能猜不透府中企及密謀造反的人,其實並不止瑤姬一人。而蔚染自然也不知那瑤姬口中所謂攀附上的謀反勢力,主謀與發起者是自己的父親。這便是吟風所要告訴他的真相,他的父親自以為行事詭秘,卻不知門客人中早已被韓王安□□了密探,等待的便是圍剿的大好時機,能夠將亂黨賊子悉數殲滅。

自然也更不會有人知曉,瑤姬乃是公子翌派入國師府的間諜,忠於的主人也僅是公子翌一人。瑤姬惜難覓之知音,並無對蔚染隱瞞身世,所言亦不假,而唯一差池的便是將一段內情給隱去了。瑤姬被鎮壓的王權逼迫的走投無路時,首先投靠的不是國師,而是廢太子公子翌。

其間受到了公子翌諸多大道理的熏陶,連這位曾經貴為太子的男人都可以輕易將怨恨與榮華放下,與世無爭,淡泊名利,平易近人地與人相處,隨和而溫文,他又有何做不到,久而久之的,也逐漸平淡了澎湃的內心。

他曾立言,若公子翌有何需要與吩咐,甘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那夜公子翌來到他房中與他表明入國師府探查之意,他當下便應承下來。公子翌將任務說得明白:“我並非是要閣下去送死,將大概情報掌握方可。如若是情勢危急,即刻撤離。閣下是個人才,枉送了性命,便不好了。韓王倘若怪責下來,我會力保你無恙的。”雖然是個廢太子,但那樣自信滿滿的態度,雙手之間仿佛充滿著強大的掌控力,行事風格有如帝王般威懾的魄力,一瞬間令瑤姬除了應是,便再也無所適從。

瑤姬在國師眾多門客中地位不高也不低,兼之行事謹慎,為人少言,在國師府中並不起眼,但依據上麵分派下的任務從中所掌握的逆反情況來看,已足夠公子翌受用。瑤姬勿須多費神收集情報,便將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點撥蔚染的琴技上。

三年來,蔚染的琴藝大有所成,已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瑤姬深感再已沒有什麼技藝可教給他了。然,他唯一的遺憾是,無論蔚染撫琴的技藝有多麼高超,指端奏響的琴音始終是孤傲冷漠的,遠遠地將感情束之高閣,換言之,他的琴是無心的,這樣的限製和束縛,使他在藝術上無法達到更高的進境。但這大概與他的年歲有關,待他長成一些,有了心儀的女子和真切深邃的感情,更上一層的障礙便會不攻自破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夜裏接到密報,謀反行動要開始了。瑤姬即刻通知公子翌,而不久後公子翌回來的信函內書寫著:韓軍將至,立即撤離。

他從來都是佩服公子翌的,他的勢力幾乎遍布黑白兩道,就好比這次,無論是心有不軌、企圖作亂的國師府,還是欲要鎮壓叛軍一網打盡的韓王身邊都安有對其忠貞不二的心腹。真正擁有掌控力的人,不須用上強迫的手腕,自會有人心甘情願的為他賣命。

所謂人心所向,這,才是真正的王者。

他連夜收拾好行裝,卻獨獨未帶走那把七弦瑤琴,吹熄了燭光,悄然打開房門的一瞬間,他呆立住了。年幼的少主蜷縮在寒風裏等他一夜,落寞悲傷的臉孔,仿佛一隻受傷可憐的小獸。他走過來,揪住瑤姬的衣襟,默默地說:“師傅,不要拋下我。”

少主的母親據說是個很美麗的西域女子,可惜紅顏薄命,生下蔚染不過二三月便過世了,西域有一種詭異的說法,這樣的孩子生來是帶有噩運的,因為他尚在娘胎中便將母親的精氣吸收殆盡,致使母親體虛而死,那麼生下來必定是個禍害。也因此蔚染的父親,對於這個孩子並沒有投入過分的關愛,在他看來是蔚染的誕生才將他妻子的生命奪走了。

父親的置之不理,致使少主幼年時並未受到足夠的關懷,在沒有父母關心的年歲裏,那個孤寂的孩子是怎麼過來的,瑤姬並不清楚,隻是在剛接觸到少主時,他總是一人坐在窗旁不發一言,沉默地望著秋葉落下,深藍的眼睛晶瑩透亮,好似泛著淚光,他就這樣靜靜地抬頭望天,一坐便是一整日。

與他相處的三年裏,少主日漸變得開朗一些,有時會開懷地笑,有時會爬上他的榻子賴著他撒嬌,但絕大多數時還是一再的沉默。瑤姬無微不至的關照變得尤為重要,對於少主而言,他既是師傅,又是父親,甚至於,已是跨越了年齡界限以琴瑟相知的知音好友。

目下鎮壓大軍將至,他不想少主無辜牽連於謀反罪責中,慘死在此,便與他說道:“我的誌向並不隻限於府上,平生的夙願便是流浪四海,周遊列國,廣博見聞,少主若是感到有趣,不妨與在下一道出遊,一年後便歸來,如何?”一年之期不過是胡謅,那時若是回到這裏,大概已物是人非了。

少年沉吟片刻,懂事地點點頭,道:“待我問過阿爹便依了師傅的意思。”

瑤姬連忙道:“不可。你貴為公子,若讓國師大人知曉你與我同去,此行大抵是要作廢的。”

少年露出難為的神色,複又想了想,說了聲稍等,便匆忙跑入屋中,執筆給父親留了封去信,然後小小的個子抱著比他還要高出一截的七弦瑤琴稍顯吃力,搖搖晃晃地下了台階走過來。

瑤姬笑了笑,接過了那把琴,道:“本欲是留於你做個紀念,既然你要與我一道同行,便到了你足歲再送與你罷。”說著便背起琴,牽起他的小手,趁夜飛快地朝外走去,怕是再晚離開便糟了。

熊熊蔓延的大火燒得如鳳凰泣血般鮮紅燦爛,大軍持械破門而入,府裏的門客拔劍迎了上去,廝殺聲氣吞山河、震天動地,然後,數之不盡的屍體倒在了刺眼炫目的血泊裏,那一夜,焚燒的火光將夜空照得亮如白晝,而國師府的宅邸在火焰中一座座化為了灰燼。

瑤姬始終是來不及將少主帶出國師府,眼見大軍將入,眼疾手快地帶著少年拐入了一間書閣躲藏起來,他知道情勢危急,此地亦不宜久留,很快便會有人搜查到了這裏。他將少年護在身前,側目透過輕輕撩開的半扇窗戶,巡察著外麵戰鬥的情況,毋庸置疑,在亂軍突入的局勢下,國師的門客根本無法占盡任何優勢。眼下僅憑著國師府地利的條件,勉強與對方戰成了平手,相信不久便會敗下陣來。

察覺到縮在他懷裏的少主瑟瑟發抖,他俯下來慢慢地擁緊了他,示意他,有他在莫要害怕,複又抬頭看著近在眼前的白色窗紗上,流淌下濃墨一般粘稠的血紅色,隨後一顆人頭咕咚砸在窗框上,發出悶聲一響。他的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溫柔的眸光轉瞬化為果決,必須要及早尋個機會離開才可。

“那邊的房間查過了麼?”淡淡而優雅的男音,在粗獷喊殺與鏗鏘兵器的殺伐之音中顯得尤為格格不入,那樣的平靜和慵懶,耳熟得令瑤姬驀然一怔,悄然將窗戶的角度開得大些,以便看清那個男人的麵容。

他一襲雲緞白衣,清俊淡雅如沐春風地立在亂戰之中,在血腥殺戮的夜裏,在烽火與廝殺邊緣,他的唇角始終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一副指揮若定、不怒自威的派勢。忽然他朝著瑤姬這邊望了過來,淡淡的笑容瞬間隱匿,平靜優雅的麵容上帶著冰冷的蕭殺和冷漠,那雙深邃的眼眸像無底洞般漆黑得深不見底,這樣冷漠的眼神,根本不似他認識的公子翌。

前來殲滅亂黨之人,竟然會是他。瑤姬想不到,也不敢往下想,他怕他早已發現了他們的行蹤。

就這麼陷入遐想的一刹那,他明顯地感到懷中的少年身軀狠狠一顫,回身便看到了那位溫潤儒雅的公子踏著雨水與血水混合的液體裏,化身為殺神與夜修羅,渾身浴血地持刀將國師的身體由頭頂至下,縱向砍成了對半,出刀之殘忍,血肉橫飛,在場的女人與小孩無不昏倒過去。

他伸手想去遮擋蔚染的雙眸,畢竟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殘忍的。但是這一次少年倔強地推開他,沒有昏倒、沒有怯弱,而是瞪大眼睛深深地記住了那個男人的容貌,這個仇恨一輩子都不會忘掉。

公子翌到底還是韓王的人嗎?嗬,廢太子畢竟也還是有血融於水的親情,又豈能容得國師隻手遮天,犯上作亂。他無奈地苦笑著,趁守衛將重心落在別地之時,抱起少主以驚人的速度掠入不顯眼的暗道,一路順延至了馬廄,然後扯了一匹馬,上馬疾馳。

可是他沒有看見,在那不遠處的公子翌,一襲白衣嫋嫋,飄逸而寂寥的身影,一雙深邃的子夜色眸子捉摸不透的望著瑤姬逃跑的那條暗道,冰冷的眼睛裏掠過一絲犀利的鋒芒,然後,他轉頭淡漠地命令道:“這邊不用搜了,去那邊看看。”他將追兵調遣開,暗暗地道,逃吧,有多遠便逃多遠。

瑤姬一路駕馭著馬從側門僥幸逃脫,他也沒有想過怎麼會這麼好運,本來隻是想賭一把,誰料到那個偏僻的側門,竟然真的沒有人包圍防守。待他一鼓作氣衝出城郭,足足奔走了一日一夜,進入一帶不知名的荒山野嶺時,他緊繃的神經總算放鬆了下來,此地已不屬於韓國國境了,重重地籲了口氣,輕拍著身前的少年:“沒事了。”

話音剛落,重巒疊嶂的山林後,宛如水榭一般湧出上千的大軍,抄著明亮的火把,團團將他們包圍住,接著聽到一聲威武的號令,數之不盡的黑色□□齊齊對準了他們。他咬牙一麵抽打馬鞭以極快的速度突破了較弱的防守,一麵彎下腰將年幼的少主護在胸前,自耳邊不斷地呼嘯而過的是淩厲的箭嘯,這一次,大概在劫難逃。

一向謙遜待人的瑤姬終於憤怒了,他的眼中閃著明豔的怒火,握緊了拳頭,聲嘶力竭的怒吼聲,穿透過了漫無邊際的山林,直抵天際。那樣怨念仇恨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的回蕩在荒林的上空,仿佛是淒厲的鬼魂在死前發出的絕響。

他憎恨公子翌的無恥,憎恨他不顧念舊情對他們的趕盡殺絕,憎恨自己的愚蠢無知,被他隨意地利用,還自以為他是他的恩主。

有十支箭齊齊自後背貫入胸膛,從胸口突兀地刺出,他忍痛低吟一聲,蜿蜒而出的鮮血立刻染紅了他的青衣布裳,他虛弱俯在少主耳畔,嚴肅而飛快地說著:“從現在開始,你要聽清楚我說的話。”

少年有些恐懼,但還是認真地點頭。

“記住,你的殺父仇人叫做公子翌,是韓王的第一公子,將來要記得為國師府上下一千條性命,報仇雪恨!”又有數十支箭,幹淨利落地貫穿入他的鎖骨,伴隨著骨頭碎裂的聲響,此刻他蒼白幽深的臉是猙獰恐怖的,“你沿著此地向西,便可到達秦國,那裏有我的一位故人。”

他解下了係於頸間的瑤琴,一並塞進一臉茫然的少年懷中:“憑此作為信物,他會明白其中的意思。”說罷,便單手擰起少主連同那把跟隨了他十幾年的七弦琴一道,狠狠地甩到了叢生的蒿草堆裏,然後用力抽起鞭子,策馬遠去。

揚起馬鞭前,他不舍地向一人多高的蒿草裏多看了一眼,眉宇間又展開了柔和的笑意,“永別了,少主。”他的聲音十分微弱,其實那不過說給自己聽的訣別之詞,然而,年幼的少主還是,聽到了。少年站在漫過頭頂的蒿草中,默默地視著他遠走,用肮髒的手擦掉自己臉上的淚,堅定不移地道:“你放心去吧,終有一日,我會殺了他,替父親替你乃至全家上下一千門客複仇!”

那個一直被瑤姬嗬護成長的少年,牢牢地記下了死士生前說的話,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長成了一個有擔待的男子漢,仍還稚嫩的臉上顯出了剛毅決絕的線條,而冰藍色的眼眸中似乎比往日更加的冷漠冰封。

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年幼的貴族小公子,帶著一身泥濘與狼狽,孤身上路去了鹹陽,尋到了瑤姬所說的那位故人,曉晴樓主,司鏡。

一日後,燈火通明的王宮裏,太子安宴請功臣,興高采烈地說道:“皇兄,那時候,我碰巧發現了一個隱蔽的側門,就派兵潛伏在那裏,誰知道真的有人從那裏逃出來。”

公子翌持著酒杯的手一怔,灑了大半,皺了皺眉,繼續聽太子安炫耀道:“逃出來的男人帶著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我想就這樣捉住他們多沒有意思,然後就悄悄跟在他們後麵,等他們鬆懈了防備,我就令弓箭手射殺,你猜結果怎麼樣?”

公子翌臉色一白,霍得站起來,眼中隱隱有怒意。他沒有心思再往下聽,借口身體不適告辭,便連夜策馬北上,去了太子安口中那個“射殺獵物”的地點。

午夜時分,蒼穹上飄起細雨,他打著一把細骨的傘,燃著一根火把,一身曳地的雲緞白衣,飄渺地掠過荒山野嶺。他的步伐走得輕快,泥濘的土地因雨水而變得濕滑,但這絲毫不影響他行進的速度,甚至於他純白的衣裳連分毫的土沫都未染上。

沿著他估測的路線,向叢林的深處去,漸漸地發現了被雨水浸濕的泥土上,有馬蹄踏過的深深印痕,越往裏麵越密集,他急快地順著痕跡,繞過了岔路和遍布的藤蔓,百轉千回,一路尋到了被萬箭穿透的馬和倒在一旁的瑤姬。

他挽起手袖,試了試瑤姬的鼻息,已是了無生氣,然後他取過他冰冷的手腕,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上麵,似乎也無了脈象,最後他伸手撩開了他的眼皮,漆黑的瞳孔與眼白黑白分明,他的瞳孔還未散大,也就是他還沒死。

他將手覆蓋在他的肌體上,盡量保持自身的靜止,企圖以內力感受他體內微弱得幾欲感受不到的脈息搏動,是的,還未死亡,真是個堅忍頑強的男人,他由衷地佩服著瑤姬。

大概便是這樣的假象,騙過了安,才令他誤以為瑤姬死了罷,連屍體都懶得帶回去處決,便任憑他曝屍荒野,而瑤姬也因此才有幸撿回了一命。

……

窗外依然是暮雨連綿,他站立在窗前,斂起明若秋水的美眸,靜靜地遙望著雨景傷懷。

瑤姬傷得不輕,渾身上下一共八十九處傷,其中重傷十處,在這般重創下還有命活下來,不啻是個奇跡。

就如榻上醒過來的人,目光呆滯地盯著窗口的人,始終都說過一句話。也許是屋外照入的光太過刺眼,又或許真正耀眼的是此刻窗邊的人,他的眼睛好似被紮得疼痛,立刻就閉了起來。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衝入穀底,從來都不相信在那樣絕境裏,竟然還可以活下來。

是公子翌救了他嗎?他緊閉著眼,躺在榻上,反複地思索著一個問題:他到底為何要救他?

“醒了麼?是否有覺得哪裏不適?”公子翌緩慢地自窗邊走了過來,坐在他的榻邊,以手背試了溫度,仿若自言自語地道:“燒已經退了。”

“公子……”瑤姬有些猶豫,那些話終還是難以問出口。

“是我救了你。”

“公子……”

“你以為是我派人將你趕盡殺絕。”公子翌沉眸看他,口吻是淡漠而肯定的。

“不是你?!”瑤姬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激動地幾乎要從榻上滾下來。

“不是。”短而柔和的二字,卻仿佛是蘊含著強大的氣勢,決絕得令人不容置疑。“你可曾想過我又為何要殺你?”

“我……”

“既然並無出手的動機,我派人追殺你,又折回來救你,豈不是大費周章。縱然是對我再重要的棋子,恐怕我也沒有這麼做的必要。”

他踱步走至窗邊,靜靜地伸出手將雨點落於掌心,凝眸視著遠方煙雨朦朧的山的輪廓出神。良久後,他深吸口氣,淡淡道:“瑤姬,你如若不信,在以後的日子裏,便好好睜大眼睛看看……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罷。”

瑤姬聞言,眉宇間微微擰起,忍著四肢百骸、撕心裂肺的痛感,隻默默地下了踏,匍匐於他的腳邊:“請公子追究屬下不信之罪。”

“我說過很多遍了,你不是我的棋子,不是我的下屬,隻是我真心真意願意深交的友人,你有自由和權利選擇相信我,或者是背叛我,不論是做何決定,我不會怪你。”他親自俯身將瑤姬扶將起來,素來淡漠平靜的美眸,在說話的這一刻璀璨奪目、熠熠生輝。

那個叫瑤姬的男子,是他一生唯一在乎的友人,超脫於生死、權富、地位之外。

“以上,便是我想說的,至於你信或是不信,不在我的操控範圍之內。”吟風緩緩起身,好看女氣的手指理了理略微淩亂的長裳,眸疏淺影地望著東麵的天際,不緊不慢地說著,仿若事與他截然無關。

“那麼……瑤姬,去了哪裏?”蔚染也不抬頭看他,冰冷的瞳孔緊盯著地麵,指骨狠狠地摳著黃沙,手臂上的筋絡宛若要爆裂開,肩膀微微一動,好像在忍耐著不堪的過去,不一會,他的手指已被粗糙的沙礫磨得鮮血模糊。

“死了。”吟風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後悲哀地望了沙地上的他一眼,慢聲道:“為了不引起安的察覺,我連夜歸了王宮,離開前留足了養傷的藥和食物……”頓了一會,他微微歎息:“可是瑤姬他沒有吃我留下的藥,食物也不曾動過,待我十日後再去看望他時,已經渾身僵硬,死在了榻上。”

他永遠都忘不掉,瑤姬死時的淒慘模樣。身負重傷的他,畸形地趴在榻沿上,咬破了手指用嫣紅的血在地上,一筆一劃地艱難寫下:“公子,在下負你。”之後,他大概就斷了氣,趴在床沿的半身滑到了地上,而下半身仍還留在榻上,這樣連死都不得安樂的姿勢就一直保留到十日後,他再見到他的時候。

瑤姬是個重情信義的男子,並且太過自尊和偏執,死者已矣,“負”字作何解釋,已無法清楚。

他無法猜度瑤姬選擇死亡的真正原因,也許是指他違背了與他約定好好活著的信條,心懷愧疚;又或者是因為令純潔無垢的孩子沾染上了滿身仇恨,一生都無法逆轉的殺戮,而無地自容。最有可能的是,他深覺自己對恩主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猜忌並給他埋下血海深仇的伏筆,而他不僅不計前嫌,還給予自己連綿不盡的恩惠和好意,對於血性男兒來說,這帶給他的羞辱,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多、來得狠。

蔚染冷笑了一聲:“既然瑤姬死了,話你如何說,如何顛倒是非黑白,也無從證實了。說了那麼多,又有何意義。”

“閣下大概會錯意了,我的本意並不在是否要令你相信此間幾分真假,不過是將我所知道的告知與你。你莫要忘記了,你不念情愛棄守禰禎,無非是為了複仇,但如若這份血海深仇本就是子虛烏有,還有棄守的必要麼?”

“我如若僅是想化解你我的私人恩怨,又何必待到此時此刻才與你道來。”彼時,他的唇角漾出一抹詭異的溫柔笑容,緩緩地道:“況且,江湖之大,我結下仇家又豈止你一人,多你或者少你,皆是無關緊要。”

“最後……容我提點你一句,殺死你父親的人,固然是我不錯,但是你可曾想過,那一夜率兵來的人,若不是我,十五年後的今日,你是否還有命,站在我麵前。”換作任何一人,那一夜,國師府都絕不可能有人僥幸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