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韓安仍是念念不忘並未斬草除根,故他十日後重返故地替瑤姬收屍後,又去了附近的村落買了具孩童的屍體帶回去,並告知他那個孩子已亡故,韓安對於他這個兄長的話,素來堅信不疑,至此才打消了繼續追殺的念頭。
蔚染沉默了很久,淡漠問道:“當年我父親卜得一卦,諫言你乃是妖孽轉世,禍國殃民,顛朝覆國,也是假的?為的不過是蠱惑君心,擾亂朝綱,以便暗中謀亂?”
吟風優雅地笑了笑,眼睛裏泛起晶瑩的亮光,以手捋了捋被風吹拂亂的碎發,輕輕道:“非也。你父親並無說錯,我,的確是妖孽轉世。”隻不過妖孽是個兩千多年後的現代人罷了。
“瑤姬死後,你為何又隨我至了曉晴樓,一呆便是幾年?”
“瑤姬在世上最放心不下的人,非你莫屬。那時我發現隨他多年的弦琴不見,便猜測是給了你,於是派人查出那把琴的來曆,原是曉晴樓司鏡贈予瑤姬,那是太宸宮一龍子的管轄之地,便順道去了那裏看你是否安好。”
“禰禎懂得那一曲《廣陵散》,也是你教導的罷。”
“自然是。”他淡淡的微笑:“若不是如此,以你冷漠拒人千裏之外的個性,又有哪個女子能近身於你。”他的記性可堪是過目不忘,瑤姬所作那一曲《廣陵散》不過僅聞過一遍,便已將音律牢牢刻在了心間。
“時不待人,出秦的車馬在酉時三刻啟程,去或是不去見她,你隨意罷。”甩下一句毫無感情的話語,吟風的身影沒入大片的黑暗中,在他轉身一瞬間,蔚染望見了他莫測的雙眸彌漫起了深邃的迷茫和憂傷。
那個男人是愛著禰禎的吧。他對自己說。
不可置否,此刻的蔚染已深信了吟風口中所謂的事實,如若那是假的,那麼也未免太過天衣無縫了。
他們的談話太過漫長,以致連濃墨席卷的黑夜到來都不曾覺察。夜裏風涼,吟風默然而去,他走在夜色裏的背影顯得孤單寂寥,宛若一根飄搖欲墜的浮萍,單薄紫裳下他孱弱的身子微微發抖,唇色亦變得蒼白,而嘴角卻依然保持著淡淡的弧度。
在蔚染的印象裏,他從來都是優雅從容,平靜鎮定,仿若無論什麼都是事不關己,無論什麼都不會影響他的心境,亦不可能令他方寸大亂,這也包括他極度衰弱的身體。
他始終是雲淡風輕地笑著,蒼涼的夜色將他白皙的臉容映得更加蒼白無力,將他幽深的黑眸襯得更加深邃無光,而他卻似毫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一樣。
大片旖旎的紅光彩雲染遍了西麵的天空後,隨之而來便是無止境的黑暗。
馬車裏的女子仰躺靠在窗邊,清澈黑色的眼睛裏流轉著波光,凝眸視著遙遙無盡的黑夜深處,他依然沒有回來。雖然絕情絕情的發著毒誓,與他永生不見,但哪怕隻是從遠處看了那麼一眼也好啊,她倒是不怕什麼天打雷劈的報應。
這一去,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麵了,他還真是無情呢。女子的嘴角苦澀地扯出一彎弧度,抬首靠過去,用腳踢了踢坐在馬車榻子邊上的弘鳳兮,道:“喂,不等了,我們啟程吧。”
弘鳳兮也不在意她是在用她的那個身體部位招呼他,悠悠然靠過來,曖昧地說道:“你不後悔?”
“我不後悔。”女子堅定地咬了咬仍毫無血色的唇肯定道。
“好吧。既然如此,便啟程吧。”弘鳳兮他倒是沒有什麼異議,單手漫不經心地捉住她不安分亂踢的小腳,深灰的眼底含著淺淺的笑意,依然是一副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作派。
出秦的馬車駛出綠洲時,不過酉時一刻。
弘鳳兮騎乘在高頭大馬上,率領著千騎,威風凜凜在前開道護航,又留了一批精銳部隊在馬車後嚴加把守。無邊無盡的黑夜裏,迎風而行,他一襲暗紅色的衣袍在月色下淩亂飛舞,明豔得宛若一隻血色蝴蝶。
兩個時辰後,隊伍抵達秦國邊境。
後方有侍衛急急趕上,跪下來報:王妃娘娘病危,嘔血不止,隨行醫官無力救治,怕是……難過此劫。
弘鳳兮眯起了深邃的眼睛,神色難辨,揮手令他下去,便調轉了馬頭,朝著馬車的方向,策馬疾馳而去。上了馬車,醫官向他行了禮,額上滿是汗水,顫顫驚驚地道:“娘娘身體畏寒,體虛軟弱,兼之舟車勞頓,身子骨大概是吃不消了。”
弘鳳兮淡然沉眸,收斂了一些悠然與無謂,聲音帶著三分淩厲:“這沒你的事,你下去吧,娘娘若有何損失,我弘鳳兮一並承擔罪責。”
醫官抹了抹額上的汗,恭恭謹謹地拜了拜退下,轉身跑得飛快,恨不得立刻將榻上女子生死之事撇的一幹二淨。
與此同時,有一匹白色駿馬飛馳在大漠的土地上,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在追趕著前方的行進大軍。馬上的男子冰冷俊逸,一雙深藍色的眼眸在夜裏仿佛會散發著幽亮的光芒,美麗深邃得不可方物。
他追上了殿後的精英部隊,立刻就有人不懷好意地拔出長劍將他攔住,怒聲道:“什麼人?接近馬車有何目的?”
蔚染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就指著這個傲慢無禮的態度本欲一刀果決了他,但他勉強還算是忍住了,漠然地道:“我認識弘鳳兮。”
精英部隊的將領仍不依不饒:“找鳳公子何事?”
蔚染冷笑道:“這個,我沒有必要與你一一彙報罷。”
將軍權衡利弊,考慮一番,道:“好,我派人去通報,在此之前,你不可越過此界。”
待醫官走遠,弘鳳兮遣散走馬車裏的侍女,走至榻邊,俯下身將她瘦弱昏迷的身軀抱起來,挽在懷中,然後慢慢地執起右手,猶豫了一番,終還是豎起手掌緊貼於她背脊上的血脈,源源不斷地將溫暖的內力輸送入她的體內。
後方又有侍衛求見弘鳳兮,堪堪被馬車外的中軍將領攔下,怒斥道:“鳳公子此刻不見人。”
“可是……”
“可是個屁,弘鳳兮在給王妃娘娘輸送真氣,若是出個差池,全軍都要給她陪葬,你這條命不打算要了是不是!他奶奶的,一群死腦筋!”
士兵被堵得語塞,便又急行返回了隊尾,蔚染不經意瞥了眼,看見他與精英部隊將領耳語一番,不多時,那個將領便朝他走了過來,高傲地笑著,開口便道:“你以為你是誰,鳳公子是你這賤民可以見的嗎。我勸你趕快滾,鳳公子不會見你。”
而在將領說出“不”字的瞬間,蔚染早已拔劍出鞘,一刀砍翻了這個對他無理又傲慢的男人,看在禰禎的份上,他本想忍下這口惡氣的,姑且放過他一馬,現在通報不成,隻好費點力氣殺進去。
他,今夜勢必是要見到她,才肯罷休的。
精英部隊的將領就這麼被一個來曆不明的男人給放倒了,他的劍法快得出奇,出手又快又狠,根本就看不清劍招的走勢,分明就是一個殺手才有這樣敏捷的身手。後邊的守衛皆是一驚,少了統帥之人,侍衛亂作了一窩蜂,橫豎不分一哄而上。
他冰封的眼眸一眯,氣勢瞬間淩厲如箭,渾身上下散發的,是殺手貫有的陰冷殺氣。殺手素來喜歡血腥和殺戮,在曉晴樓曆經嚴苛殺手訓練的他,自然也不例外,他冷冷地一笑,唇齒間彌漫開的,是許久都不曾嚐到的,血的滋味。
這時候,尚在馬車上屏息靜氣為禰禎運氣的弘鳳兮,還不知道馬車的後方,已成為了搏命廝殺的戰場,有一個浴血奮戰的男人麵對著滿地的屍橫遍野,漂血狼藉,冰冷的臉容上綻放了虛無縹緲的笑容,那詭異陰森的笑容,像極了開在沙漠上鮮豔妖異的血之花。
已是第四十一次為她透入內息,為壓住她體內的寒毒,頻繁運功強製化解,他弘鳳兮不是神,縱然身體再怎麼強健,也抵不過內力的潰損耗盡,身體虧虛。十大名劍之首的他,此時大概連軍中最無用的士兵,都無法敵得過吧,真是可笑,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與她的肌膚僅有一層單薄的布料相隔,他的掌心輕輕摩挲著她單薄的背脊,逐漸感受到衣料下透出的回暖溫度,好不容易又度過了一次難關,弘鳳兮想,一天內將她從鬼門關救回了幾次,待她醒來,真是要向她好好討一筆獎賞才是,否則豈不是虧大了。
端詳著她素淨的臉龐,長得不算美豔,卻十分耐看,反而讓他有一種賞心悅目之感。印象裏她從來都是素麵朝天,不上脂粉,不描眉,真是不明白這個女人是怎麼想的。他微微地笑起來,托起她嬌小的身軀,順勢倚靠在自己的胸膛,將手指穿透她濃密的發絲間,享受著她內裏散放出來的幽香,那種香氣,不會過分濃烈,淡淡的透著梅的芬芳。
“呀——”昏倒在他懷中的女子睜開眼,望見的第一樣物事,便是近在眼前色咪咪的男人臉麵,驚叫出了聲。她下意識理了理衣裳,才驚覺自己不過穿著內襯,衣料很薄,領口很低,那豈不是被弘鳳兮占去了不少便宜,她頓時惱羞成怒,惡狠狠地撲在他手臂咬了一口,拿著一副盯著色狼的目光怒視著他。
弘鳳兮攤了攤手表示自己的無辜,不由得悲戚地想,為何有的女人昏睡時溫順得像隻小貓,醒來後完全變了一番模樣,整一隻凶悍的母老虎,還是望江閣裏的美嬌娘來得女人味。彼時禰禎正一左一右揪住他的臉麵向外拉,原本一張英俊帥氣的臉龐硬是被摧殘得猶如一隻大餅,弘鳳兮默默地淚了。
於是進來彙報戰況的侍衛也在一旁默默地淚了,秦王的妃子和鳳公子一道在榻上互相摟抱?(互掐),肌膚之親?(分明是她暴走在咬他),眼望著不堪入目的畫麵,侍衛暗暗地揣測,自己是否還有命可以看見明天的太陽。
弘鳳兮其實很想把那個女人反手掐回去,可是她上半身的重量大部分都落在他的左手上,他一鬆手,她會摔到地上,他有點舍不得,那還是任由她掐吧,他十分委屈地想。
“那個……”侍衛終於不怕死滴發話了。
奇跡般的,他與女人竟然有誌同道合的時候,兩道凶光齊齊射向門口的侍衛,那個侍衛頓感凶多吉少,恨不得立刻敲破腦袋昏死過去。
弘鳳兮飛身掠了出去,以威懾力?(淫威)逼迫侍衛就範,那侍衛不得不把一副看著奸夫□□的目光,變得相當純潔善良。(呃,那是什麼目光。)在恐嚇威逼之下,侍衛瞬間抽風的腦袋,忽然又運作了一下,記起了重要的事情:“鳳公子,殺手來襲,我軍傷亡慘重。”
弘鳳兮斂眸一思,隨即問道:“傷亡多少?”
侍衛答:“將近一千。”
弘鳳兮又問:“來了多少殺手?”
侍衛答:“一人。”
弘鳳兮遠遠地望了她一眼,莫名曖昧地衝她一笑:“想不到你看上的男人,還挺有出息的。一人單挑大秦一千精兵,那可不是人人都幹的來。”至少他弘鳳兮可不會為了一個別人的妻子,犯傻豁出性命硬拚。
弘鳳兮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那個殺手現今如何?”
“身負重傷。”侍衛答畢,便躬身告退。
她簇擁著溫暖的被褥,安靜地靠在榻上,方才還歡樂的眸光,閃過一絲黯然。
是他,來了嗎?
既然決定了放棄,既然寧願避之不及,又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趕過來,隻為見她最後一麵。
以性命為賭注,隻為一麵,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弘鳳兮輕輕一笑,姿態瀟灑俊逸地抬起眸子看她,悠悠然抿起唇,不緊不慢地道:“如何?他既已尋來了,是否要改變主意了?”
要見他嗎?
要見他嗎……
錦線華飾的馬車透出清淺朦朧的黃色光芒,在昏暗的夜色裏飛快的走著,宛若一條明媚的流星劃過,繞轉過了一個巨大的彎,在一片空茫的大漠上驟然停下,發出馬兒悲戚的嘶鳴。
弘鳳兮遣走了精英部隊,偌大的荒漠上,顯得寂寥而蒼涼。她掀手撩開了布簾,在遙遠的距離外,有一人帶著滿身的傷痕累累,仰躺在冰冷的黃沙上,身下是一灘觸目驚心的血色,宛如一朵盛開得燦爛的血蓮花。
她連忙披上禦寒的深灰裘衣,推開車門,緩緩地輕移蓮步朝他走了過去。弘鳳兮飛快地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位,封住血脈,以防止再這樣放任流血不止下去,到時候真的是連命都無法保住了。
她矜持地斂襟朝弘鳳兮福了福以示感謝,然後便徑自走到蔚染身邊蹲下,查了查他的傷勢,所重的刀傷雖多,但都未傷及要害,甚至傷口都不是很深,她意味深長地一笑,還好他是個殺手,作為殺手的基本要素便是,要在以寡敵眾的劣勢下,避免被傷及要害,否則,他大概早已喪命多時。
弘鳳兮在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肩,淡淡地問了句:“是否要我將他叫醒?”她自是清楚弘鳳兮所謂的叫醒他,是以自身的內力度入蔚染的體內,讓他勉強維持生息,便可暫時清醒過來。“弘鳳兮,你為我已耗盡了內力,再使用多了,恐怕傷及髒器,你的這份心意我領了。”她平靜地凝視著地上的男子,輕輕道:“能夠這樣近看他最後一眼才離去,我已心滿意足。”
弘鳳兮收起漫不經心的笑意,低下頭與她道:“夜間天涼,也不要在這裏太久,我……在馬車上等你。”她笑了笑說好,弘鳳兮自袖中取出個繡金暖爐遞交給她,便徑直往回走,她將暖爐接過來,抱在手心裏,有一股沁人的暖意流遍四肢百骸。沉眸望著弘鳳兮遠去的高大背影,她想,弘鳳兮其實是個好男人,那個被他深愛著的女子,晚晴,約莫是很幸福的吧。
轉頭麵著蔚染,她伸過手指輕輕地撫了撫他冷峻昏迷的臉容,緊閉的雙眸,就連沉睡的時候都緊皺的眉頭,蔚染這些年來是背負著怎樣的仇恨,一步一步地過來,她不清楚,但真的為這樣的男人心疼。
她臉上沒有久別闊見的欣喜,眼底也沒有過多的憂傷,“很抱歉,你最痛苦的時刻,我都不在你身邊,守候你。”
六年了吧,與他不曾相見已有六年了,時光蹉跎如是很快,當年她不過是初離皇宮的公主,不曉得諸多人情世故,委身作與他的侍婢,他倒也沒有十分為難她。在相濡以沫中孕育出來的感情,不是假的,但事到如今,也已無法兌現當初的諾言。
——此去一別,三年為期,待歸來時,吾為汝妻。
這一別,又何止是三年,歲月荏苒,萬物變遷,有何事會是一層不變的。六年,不是一個短暫的時間,這裏麵可以發生許許多多的事,而這些事改變的,又豈止是她對於他的感情。不得不說她對於生死不明的他,死了感情的心。
烽火盈天的夜襲後,她竭盡所能地拜托求人去搜尋他的消息,不得而終;很多年過去了,他亦不曾出現在她的麵前,她想,這大概就是他要留給她的答案。
然而昨日經吟風之口,她才明白了,蔚染的不見,竟是與嬴政換一個報血海深仇的契機。她微微笑了笑,明亮的眼睛裏有釋然而苦澀的意味,撫摸的手指駐留在他冰冷的麵容上,低聲細語:“蔚染,不論你作何決定,我不怪你。你有多愛我,這世上相信沒有人比我更明白,這麼做,也有你的苦處,我知道。”
“吟風對我坦誠,你對他的怨憎,緣是一場長達十五年的誤會糾葛時,我錯愕了很久,連我都無法正視吟風所說的事實,又何況置身其中的是你。若是知道終會是這般結局,你會不會……痛不欲生。十五年來,為了仇恨,你活得很痛苦吧。將什麼都給舍棄了啊,得到的竟會是這樣的結果。”
“我想我該與你談談,殘忍的實情還是由我來說,希望我的勸導於你不會太過消沉悲慟,所以我讓吟風幫忙下藥迷暈了你的侍衛,披了鬥篷掩人耳目,便直接闖入你的帳內。這麼多年的感情,久別重逢,說沒有感覺那是假話,那時候,你見到我很驚訝,是嗎?其實……我也一樣。”
她輕歎了一聲,側過身子湊近凝視著黃沙上仰躺的昏迷男子,瘦削的側臉似乎比以往更加冰冷漠然,一連喚了幾聲,他仍是沉迷不醒,不自覺又側目確認了一遍他是否安睡,才靜靜道:“蔚染,你也許不相信,我一直都不曾忘了你,縱然是睡在政的身邊,有的時候仍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你,想起你我之間的誓言,想著永結同心,白頭偕老的故事。若無這麼多變故,你我早已是夫妻了罷。”
她喃喃地傾訴著,含淚望著烏雲遍布的蒼穹,眸光黯淡無光,她的感情投入得太過深入,竟絲毫未察覺一側的他,緊閉的雙眸微睜,微微顫動了睫毛,仿佛有晶瑩濕潤的液體凝結在上麵,瞬息滑落了漫漫的沙中,消失不見。
“然而故事始終是故事,是人們在無法心滿意足時候,才編織出來的欺騙自己的美夢,夢醒後,會發現原來現實與夢境的落差,大得令心髒都無法承受。”
“走投無路的絕境裏,我選擇屈從了宿命,就像你為得心中所願,將我棄之於不顧一樣,做出了自己認為是對的決定。魏國公主唯一的用處,便是和親結下秦晉之好,換得魏國短暫的平和,於是,我對政獻出了自己的全部……”
“我以為我對他的真意不過是民族大義與友好邦交使然,日子久了我發現不是的,不是的,我比任何人都愛政,我給以他的愛甚至超過了你。那時我就明白,即使你真的跋涉千裏而回,我們也不可能了……”
“與你在綠洲邊緣的小木屋邀約,一夜夫妻卻也不是戲言,我真是想得周全了,縱然無法相守,我們也要聚好散,雖然很無奈,但也不枉你我相知一場,感謝上蒼讓我有緣認識你、愛過你,這,便足了。”
“可你終還是不願給我這樣一次機會,你失約了。即便隔了那樣遙遠的距離,守在木屋裏的我,依然可以感覺到十裏之外駐留馬上的你,內心的情意和猶豫不決,為了不再無緣的錯過,為了追逐你漸去漸遠的身影,我倉促地奔入狂風中,迷失在了黑夜蒼茫的大漠裏,走了很久的路,筋疲力盡了,就用沙礫把身體裹起來禦寒,然後閉上眼想了很多很多我們過去的事,宛如一場隔世的夢……”
那麼虛幻和不真實。
沉默良久,她忽而淡入微風地笑起來:“不過,好在這些都過去了……”指尖還是溫柔地輕撫著他冷峻的臉龐,輕輕一笑:“雖然無緣夫妻,但生活還是要繼續。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與你一般大的男子,這時候大多都是兒女繞膝。如今複仇的重擔,可以卸下了,真應該找個心儀的女子成親了。”
“啊,對了,吟風說過你是‘鑽石王老五’來著,雖說不明白是何意思,不過大概就是很有錢很多女孩子都會喜歡的男子吧。悄悄地告訴你哦,在部落裏的時候,很多女子都在私底下討論你的人品與能力,爭著要當族長夫人呢。嗬嗬,那時候我可是相當得意從她們身邊走過,是吧,你要承認,我可是你這個‘鑽石王老五’的初戀情人哩。”
她又開心地笑了笑,澄澈明鏡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對著昏迷的蔚染,她把壓抑多年來的心聲,痛苦的,歡樂的,不為人知的,一一傾訴於他,對著毫無意識的他,足足說了一個時辰的話,才逐漸將心中久久埋藏的苦悶抒發完畢。
弘鳳兮在馬車上衝她招手,她點頭致意,便又轉麵對著地上的人繼續說:“這一回,我真的要走了,大概不會再見麵了,雖然有點難過,不過你也要好好的。”伸手在他的臉麵上掐了掐,臉容上故作輕鬆的綻放起一個大大的笑容:“記住了一定要幸福地成親哦,我會祝福你們的。”
“部落裏的女子那麼多,以你的條件,找個好女孩對你來說並不難的……”
絢麗茫茫的夜幕下,巨大的天空宛如一道黑色琉璃反射的鏡麵,一襲素色白衣的女子,輕輕掀了掀裙擺的紗麗,優雅而華麗地轉身,含著淺淺笑意的黑色眼睛轉瞬默然黯淡下去,無聲地歎息離去,沒有再看地上的俊美男子一眼,她怕這一看,便再也下不了離開的決心。
她默默背離他慢慢走著,看不到地上的他,豁然睜開了一雙深藍瑰麗的眼睛,眼睛深處暗潮洶湧,用力地握緊了指骨,拂去了凍得僵冷的臉上她流下濕潤的淚痕,冷漠地道:“真那麼放得下心,又為何要帶著淚水,為我祝福……”
“真是……傻瓜……”
那一刻,他的淚,洶湧而下。
遠行的馬車已經駛出了視線可及的範圍,他以劍撐地,勉強地站起身,轉麵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大片大片天地渾濁黑暗的夜色,冰冷的藍瞳泛起朦朧的霧,一時眸光黯然,獨自神傷。握著長劍的修長指骨緊繃得毫無血色,一雙因強製壓抑感情而被用力掐緊的手指,在寂寥的月色下泛著一種近乎死人的蒼白。
他以為自己最後會壓製不住,不顧後果地衝上去,死死地摟抱住她,直到天荒地老都不再放手。可是他沒有這麼做,不是他不夠愛她,而是因為他比誰都要愛她,他在以最好的方式,來贈予她幸福。
他是個足夠理智的人,十分清楚明白何為取舍,與她攜手天涯,踏上逃亡漂泊的征程,終年心驚膽戰,於她而言,連性命都未曾提得上保住,又談何幸福。
他看得出嬴政對她的感情,雖然絕情孤傲的外貌從無流露一個“愛”字,但那個至高無上的帝王,冷漠的眼裏除了江山天下,竟可以容得下一朝溫情,這本身就足以令人難以想象。嫪毐之亂,窮途困境的包抄下,他寧願舍棄自己尊貴的性命,來換得她馭馬逃離的短暫契機,在嬴政心中,江山之與她,到底孰輕孰重,或許除了他本人,誰人都說不清。
他亦親耳自她口中聽及她對嬴政的傾慕之情,那樣綿綿溫柔,細聲細語的敘述她與嬴政的初識、相知、深愛,浪漫而動情的過程,她仿佛一個嬌羞的豆蔻少女,在對著無話不談的昏迷知音述說著她與戀人的纏綿愛恨。
那一刻,他的胸腹,宛若冰錐裂骨,劇痛難言。
麵對隱忍相愛卻各自將心事潛藏的兩人,他最後選擇了成全,自己的退出,也許是當下最好的解決法子。
縱然在禰禎心中,或許難以取舍二人,或許他可以自戀地以為她還難以將忘懷自己,但那又如何,禰禎不是個不懂事的女子,很多時候,很多事,必須三思而行,由不得自已。相信此時此刻,她也最清楚,該做什麼,該怎麼做下去。
所以……她,走了。
真的永遠離開了他的世界。
曾經遠走西域的他,也許心中還抱有那麼一點點奢望和僥幸,遐想過與她巧合相逢、白首相攜的畫麵,但如今秦王將要正式納她為妃,據說入了宮的女子無論寵幸與否,終其一生,都無法再出宮了。
他掀了掀唇角,仿若自嘲,清冷英俊的臉容,宛若回到而來初識禰禎之前,顯出了一副冰冷漠然、清高傲骨的模樣,他深邃微藍的瞳孔隱隱散放著冷芒,銳利刺眼得足以將人眼紮傷,他又變回從前那個拒人千裏之外的蔚公子,在周身豎起一道無形的牆,將世人皆隔絕在外,我自寂寞。
如若有昔年曉晴樓之人在場,便也會發現他有了些許細微的改變,他的臉容還是那張清高冷霜的臉容,然而,驟然死去的心,化為了齏粉,隨風當空逝去,再已不複。
過往細心聆聽他琴音之人,必會曉得他那操的琴藝是無心的,那是因為沒有值得他可為之付出的人,便不願將隱匿的真心表露出來,而今,他落魄淪亡至此,卻是連動容癡愛的心,都被命運生生地挖去了,不會再有。
他不會聽從禰禎的話,取一個女子,愛她一生,由是他已喪失盡愛人的能力,那樣做對別的女子來說,是極為不公。
北方吹來的大風將他一襲絲質麵料的藍裳吹得綾羅亂舞,月蒼白的光華輝映著他略微泛藍的長發,散放著淡而冷的亮芒。不論多少年過去了,他依然是偏愛藍色的衣裳,這個習慣一直到了很久以後都未曾改變過,宛若是見證什麼回憶,又或是紀念曾經的愛過。
仇恨。將自己和禰禎逼入此等毫無轉寰之境的不是別人,皆是他一人咎由自取。
他在仇恨裏活了整整十五年,無時無刻不在思量著複仇大計,每分每秒都在為了上千條枉死的人命在苟活著,他的性命,是瑤姬和諸多門客舍身救下的,至少也該為那些可憐的孤魂野鬼做一點什麼罷。
他拚命習武以達到登高之境,然後再去找尋公子翌過招,不論一戰是生是死,他都悉數豁出,死得其所。過去他便是如此想的,估量得到最後輸的還是自己,但依然執著地去挑戰,他並非是天性好鬥之人,隻是所背負著的一千多條性命,太過的沉重和窒息,令他於心不安。
所以他給不了禰禎太多的承諾,兒女私情遠遠難及複仇之大
,他決意棄了好不容易尋來的真心。是故,他在曉晴樓時曾經與她說過:“禰禎,有些話,我不能對你說,也不想對你說,你心裏應該是明白的。有些事,不可能,我清楚的,所以不想令自己深陷,維持這樣的局麵是再好不過。”
而公子翌口中所謂的事實真相,顛覆他過去所有的決斷,公子翌被冠以妖孽轉世,他母妃為此含恨而終。父親不惜叛亂謀反,瑤姬涉險深入敵巢,至親至愛之人皆是有另一重身份和目的,才直接間接導致了殺戮之夜,千軍踏平國師府的慘劇,而縱觀其間,竟不知究竟孰對孰錯。
他在深深地歎息,一雙深藍的眼眸時而平靜得宛若清池湖水的波瀾不驚,時而又似是想起了一些撕心裂肺之痛,眼睛深邃無底,宛若是大海拍岸的浪潮,波濤洶湧。
他的指骨死死地握著劍鋒,劍的雙刃在他修長的指節上深深劃過兩道淒麗的殷紅,刀刃深深地嵌入血肉,梟斷許多根血脈,他竟然毫無自覺。
他痛到心都麻木了,抿起唇角,自嘲地笑了笑,就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恩怨情仇,竟然讓他天真地奉為箴言,一心除了複仇再也不容許自己存有其他雜念,他甚至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都親手送給了別的男人。
真是既愚蠢又可笑。
他丟掉了佩劍,低下身子,以齒扯開了長襟,撕成長條,一圈一圈地捆縛按在冒血的手骨上,簡易包紮,卻始終止不上血,不一會,藍色布條下方的傷患處,又滲出了暗紅色的血跡,那樣襯著藍色布料的深紅色澤,暗沉得仿佛人的內髒,散著殘忍決絕的暗芒。
他用力收緊了指骨,握成了拳,指節泛白,膚下的血脈隱隱呈現淺綠的輪廓,在夜裏發著幽幽的亮光,他的嘴角微微抽動,仿佛難以再抑製心中噴湧而出的情緒,揮起拳頭,一拳砸在柔軟的沙上。
倘若是常人,這一下揮拳並不足以如何,然而他已是帶著滿身的狼藉與傷患,由於情緒過激地逼出劍氣,迫得渾身的血脈盡裂,宛若鏈珠般流暢的紅血珠,一滴一滴自他冷峻的臉麵,修長的手臂、足部滲透而出,連串滾滾落在黃沙上,轉瞬沒入卻不見。
他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液體,不是透明的淚,卻是殷紅的鮮血。暗紅的血光襯得他深藍無比的瞳孔,仿佛烈火熊起的燒灼。人生中最寶貴的十五年青春,他獻給了報仇雪恨,不曾為自己做過什麼,甚至連心愛的女子都不敢出言挽留,他怕自己擔不起愛她的代價。十五年後,竟告知他,所謂的仇恨本是子虛烏有的,而唯一下令誅殺國師府的先任韓王,早已在多年前便過身了,積蓄滿滿的憎惡,竟報仇無門,這叫他何以接受。
十歲至今,他所付出的一切艱辛代價,何曾能用以量計,到頭來這些皆是虛妄,落得的下場,竟是一無所有……
***
旭日東升,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亮了蒼茫的大漠時,可以遠遠地望見一抹藍色的身影,單手拄著長劍,在沙漠上艱難跋涉地行走著。那個人似乎受了極重的傷,所經過之地,皆留下一道豔麗奪目的血色。
旅人長著一張清俊秀雅的臉容,冷然的氣質中透著幾許清幽,淡漠深藍的眼眸宛若萬年寒霜,他的眼底深邃得宛若無垠大海的平靜瑰麗,些許的微風都無法吹散他眼中難以見底的波瀾,縱然是破裂的藍裳,也難以掩蓋他清高冷傲的蕭殺。
素來合身的藍色衣裳穿在身上顯得十分寬鬆,單薄的料子下分外突兀地顯出嶙峋的骨頭,默默行走著的英俊男子,宛如是一座沒有生命沒有感情的雕像,除了長著人類的血肉與天地同化的呼吸之外,找不到任何生命活著的跡象。
即便是雕像,那也是一座巧經上帝之手雕琢的出來的藝術品,每一寸每一節都完美得無懈可擊,他是那樣俊麗而貌美,美得可以令所有族中所有的少女驚叫不已。昔年曉晴樓黯然銷魂的蔚公子,並非是虛傳。
突然,他扯了扯唇,頓住了腳步,仿若憶起什麼,那冰藍色的黯淡瞳孔,一刹那閃過一絲悸動芳華,似有情感波動的痕跡,然而轉瞬又消失無蹤、平靜如初。他淡淡一笑,也隻有偶爾想起她,才能讓他稍微感覺到一絲溫暖的存在。
傍晚的時候,他回到了族中,所有族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這位失蹤多日的族長忽然歸來。
許多姑娘初見到他風塵仆仆的模樣,都止不住為他殤然落下了淚,年邁的長者皆是無聲地搖頭,而與族長年齡相仿的青年人更是無盡地歎惋可惜。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們年輕的族長,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了……
那一日黃昏,金黃燦爛的斜陽下,他冷漠地玉立著,大漠幹燥的烈風吹拂著年輕族長柔軟的藍色衣裳,一並帶起了那一頭長長的白色秀發,銀白色的發絲向後飛散開,撩在風中兀自飛舞,他飽經風霜的臉容淒美豔絕得帶上了難以形容的滄桑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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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離別,便是永別……
曾經相愛的人,分手異地,並非是天人永隔,卻是隔著時空也挽回不了的愛戀,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於此。
***止***
鐵蹄紛遝著漫天黃沙,浩浩蕩蕩的千軍車馬過境,卷起驚濤駭浪,煙塵四起。夜色已深,興許是車馬顛簸兼之轆輪驚響,我始終難以入眠,凝眸坐於飛馳的馬車上,安靜地倚靠窗邊,慢慢伸手挑起垂簾,有那麼一刹那,仿佛有自遠處投來的溫情目光灑落在她的臉上。
隔著遙遠的時空距離,她好似望見了一雙極其獨特的深藍色眼眸,那裏麵蘊含著深深的難以描摹的憂傷,妖異而獨特,美麗得不可方物。
她看到了那雙美麗眼睛的主人,一言不發地立在無邊無盡的漆黑大漠裏,大風掀起破碎藍裳的一角烈烈飛舞,他的身後是大片暗藍的蒼穹以及將沒入西下的一輪金黃圓月。他的臉麵淡漠地向著東方,仿佛朝她這邊看來。
一隻獵隼停立在他的肩頭,黑色眼睛炯炯有神,他在它的足部縛上一條緞帶,輕輕拍了拍它的羽翼,獵隼便縱身翱翔入天際,展翅有力帶著風一般淩厲的氣勢。他冰冷的瞳孔驟然縮緊,握住雙拳,似是痛苦不已,又似隱藏的極好。
獵隼劃過的蹤跡消失在了蒼穹之上,他微微側過臉,眉宇的輪廓陷沒在黑暗的月色裏,一頭銀白色發絲並未紮起,長而柔順地垂落至了膝邊,隨風飄飄蕩蕩散開,映襯著冷凝幽深的月光,透出一股妖異的美。
他冰冷的眼眸閃過淡淡溫情,沉默地望著同一個的方向,直到很久以後,才一掀寬大的衣擺,黯然轉身離去,表情已是有些釋然。
是也不是幻覺也好,她抿起一個輕柔的笑容,靜靜回望著身後重巒疊嶂的沙丘陰影,對著夜間濕冷的空氣裏,緩慢地吐出一口氤氳的霧氣,輕輕地說道:“蔚染,記得要忘記……”
——我,也會一並忘了你。
忘不了,又能怎樣,唯有徒添傷感而已,她寧願蔚染尋到一個真愛的女子,好好地愛她一輩子,這樣無論對誰,都是好的。畢竟,愛與不愛,他倆都絕無可能再走到一起,甚至於這一世,大抵都無法再見了。
她坐於榻上想了太多,零零散散的過去,複雜的糾葛恩怨,終是用一抹微笑與過去劃上了休止。覆在身上的金絲錦被上置放著她的外裳,顏色十分素雅白淨,鑲繡有翠綠秀雅的竹,這一看,便覺得那素淨的感覺與錦被的華貴,鮮明對比,太不協調。一是富貴華麗,一是淡雅清麗,兩樣仿佛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東西,竟湊到了一起,這不禁讓她輕歎,這往後的日子,可以若想象的那般太平無事麼。
拾掇起外裳披好,裹了白襪的雙腳,隨意地踏入軟鞋中,拖著便起身向外走去。馬車的門一夜都是虛掩,偶有微風輕送,便發出吱呀的聲響。饒是弘鳳兮怕她夜裏生寒,熬將不住,並未讓她將門由內鎖上,以便可以迅速地到達她身邊。推開車門,她便是順手撩開了暗紋印花的門簾,腳步依然不自覺地順勢向外走著。
這時,卻見弘鳳兮半躺仰靠在門框邊上,閉著眼臉麵朝外,發絲鬆亂地落下,散在了耳畔和肩頭,他的兩條長腿自然的彎曲著,不偏不倚的橫住了她要出去的道路。由是她並不曉得近在咫尺的門外竟會有人躺著,收之不及,便一腳踏在了他的腿上,然後,她的臉登時綠了。
她的臉發綠自然不是因為踩傷了弘鳳兮,懼怕報複之類,隻怕她願意挨罰,他倒是還不敢對她如何。隻是此刻非比尋常,當她的鞋麵踩下去之際,他便仿佛潛意識般迅速地起身,立馬拔出隨身佩刀,眨眼間已架到了她的脖頸上,速度之快,怕是非親眼所見,便難以形容想象得出,若是他收力不及,她大抵已是被他砍死。
他及時收住了力道,但由於出刀過快、力之所趨,還是在她的肌膚上劃過了一道異常深的紅痕,好在沒有被割破喉管,真是萬幸,她的臉由青轉白,才慢慢平定下了驚魂。而今日的弘鳳兮稍顯的有些不對勁,往日放蕩瀟灑的笑意全無,醉眼朦朧的淺灰色瞳孔泛著彤紅的光澤,她見他旁邊的車麵上東倒西歪地放著幾個瓶子,便曉得他醉酒過度了。
弘鳳兮素來喝酒海量,也不曉得到底喝了多少,才變得如此醉醺醺,往深處一想,她又是心一跳,在這般醉得連力道都難以收放自如的人前躲過一命,真不知是否是運氣太好。他勉勵地睜開眼睛視著她,淡淡地說了句:“怎麼是你。”她很苦然的一笑,依然保持著被攻擊時的姿勢,萬分不敢亂動,生怕一招不慎,比若他醉得根本分不出是她,就被屍首分離。
弘鳳兮會喝醉,在她的記憶裏隻有一次,那年他醉得不省人事,誤將她以為是結發之妻,過分輕薄,領來了嬴政的杖刑禁足之罰,緣由卻是晚晴祭日在即,思妻心切,醉酒洶洶所致。現今算來晚晴的祭日之期,便又是不遠了。
此刻他正處於她身後,她的後背貼著他略微溫暖的前胸,他的一隻手穿過她的腋下製住了她的左膀,另一手執著“血磷”冰刃,環過她的右臂擱在了她的頸上。她懼怕他一個不小心失了手,真把她給砍了,那不死也得去了半條命,趕忙連續喚了幾聲他的名諱,見他的瞳孔稍顯清亮,大略是清醒幾分,之後他才將“血磷”收入刀鞘。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精神這才鬆了半分,往前踏了半步,與他隔著小段距離,才轉身輕道:“弘鳳兮,一人獨醉隻會過度傷身,不若我與你舉杯共飲,你若是有什麼煩心之事,便與我說了罷,噎在心上也十分不好受,我明了。”
他笑了笑不語,看似隨心所欲地擇了一處視野開闊的隱蔽地域,便下令駐兵暫歇。出秦的馬車已馬不停蹄地在大漠上行駛了一日一夜,隨行的將士大多顯得消乏殆盡,力有不逮,馬匹更是虛乏而疲憊。聞得大赦休憩,將士們臉上皆是一喜。
他執起幾壺清酒,上了車篷頂上,方又伸下手來置於她身前,淡淡道:“不是你說要與我同飲,還不上來麼。”她淡淡一笑,算作回應,便執住他的手,隻見他輕輕一提,便將她帶上車頂。
接過他遞過來的酒壺,輕抿了一口,並不是滋味。大抵是太久未曾嚐過,而酒又非是絕頂美食,一陣灼熱與苦澀後,便隻餘下綿延的空虛與惆悵,難怪世人皆歎借酒消愁,隻會徒增傷感情懷罷了。想至已經離部族愈來愈遙遠,不覺心中一陣酸楚,這一世啊,是她負了蔚染。
而弘鳳兮卻也獨自躺靠在一側,左手撐起身體,右手執著酒盅,淺灰瞳孔迷離而深邃,仿佛在憶著美好的往昔一般,不多時嘴角竟勾起一抹彎彎的弧度,勝似好看而動情。她蹙起娥眉,輕歎一聲,人人皆有一段誰也無法觸及的柔軟過去,縱然平日裏逍遙浪蕩的男子,大抵也逃不過宿命的摧殘。
喪妻之沉痛,便是難忍至極。弘鳳兮,你真是個堅強的人哪,如若換作是她,在失去愛人的那一刻,她便會沉淪下去,哪能若你這般背負著所有,隱藏了所有,以灑脫不拘之心掩蓋了內裏無盡的傷懷。
雖與弘鳳兮言說,與他同飲同醉,但更多的時候是自斟自酌,各自陷入在自己的情緒裏,偶爾與他說上幾分話,便又陷入了沉默。她突然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在關鍵的時候,竟連勸誡之詞也難說出口,隻怕越說,他越是心煩鬱結。
東邊的天空露出了微光,漫天的繁星依然閃爍明亮,她默默躺在了一側,靜靜地凝視著黑暗的蒼穹,浮想著未來的畫麵。高大陰沉的宮牆,鏤空鑲金的窗欄,精雕細刻的裝飾,浮華奢美的衣料,帝王勤政深夜埋案,美姬含怨鉤心鬥角。
那樣的生活並不是她所想,卻不得已的接受下來,大概那便是所謂的命定。政若不是秦國的君主,政若可以與她過著清淡寡居的生活,這樣的話語,是極不現實的,對她來說更是想都不敢去往深處想。因為她害怕知曉一個答案,在至高無上的權利麵前,他是否可以輕易舍棄心愛之人,隻為握緊那淩駕萬人的力量。
不多時,手中的一壺淡酒已盡,她掀了衣擺起身去取時,見弘鳳兮酒盅已空,便上前替他斟滿,然後二話不言的回到自個位置上,獨自賞景,一轉頭卻聽聞弘鳳兮用輕得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有你這般推心置腹、懂我的知己,我弘鳳兮一生無憾了。”
她並未作答,曉得弘鳳兮無非是自言自語,轉身接著看眼下的風景,隻是不經意地一瞥,望見了他沒入黑暗的身影,蕭索得令人心寒,那散落在風中的寬鬆衣袍,仿佛破碎的蝴蝶翅膀,令人不忍再多看一會。
天邊升起了紅日,亮得耀眼奪目,她將手半遮過眼簾,向著弘鳳兮的方向道:“想不到大漠的日出竟是如此美豔,從前卻不曾發現過世間有這等美景,悔了,悔了。”紅日的初生,便是一段新的開始,不久的將來過後,不知她是否還有機會再見一見如斯醉人的景致,她對著虛無的半空,輕輕說著,仿佛有上蒼回應一般,輕風過境,驚起肌膚一層疙瘩。
身體仿佛有些不適,微微一陣輕晃,眼角周圍滿是金亮的眩暈,不自覺往後一退,卻忘了自己是在馬車車頂,這一步便生生踏了空,而弘鳳兮卻醉意朦朧哪裏能注意到她,轉瞬之間,她便失足自棚頂摔落下來,一聲沉悶落地之聲過後,便再無了知覺,直到了她再次醒來,已是身在鹹陽宮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