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相見時難別亦難***
待嬴政跨入屋中,座上之人淡然一笑,執手請他入座。他一襲深藍的廣袖長襟,一雙冷漠至極的冰藍色眼睛,一副清高傲骨的模樣,身前桌案上放置著一把七弦蛇蝮斷古琴,纖長的手指攏著琴弦但又未撥弄發音。在見到嬴政後,他瑰麗深藍的眼睛迷離起來,折透出一股難以述說的悲傷,若是當年曉晴樓之人在場,便決不會不認識眼下這個堪稱銷魂黯然的蔚公子。
“多年不見,你還是這般記掛著她。”這是嬴政出口的第一句話,對於心愛女子的了解,當然不僅局限於這個女子本身,他甚至將當年與她有關的男子都一一調查個遍,並且深知眼前這把七弦古琴乃是見證了蔚染與禰禎兩人愛戀的信物。她與他結緣於琴,亦情斷於琴。這把七弦古琴早在當年蔚染出口斷琴之所謂斷情時,摔得支離破碎,而這個男人卻仍然一把無用的破琴十分珍惜的留存著。
“如你所見,琴已斷,情已斷,我蔚染承諾過,此生此世都不會再見她。她暫居在此,你勿須多慮。”言下之意,他定會信守諾言,決不會不自量力與她相見。言罷,他陷入長久的深思,漠然的臉容上沒有一絲表情,而幽藍的眼底卻閃爍著深藏已久難以磨滅的愛。他也曾試著修補過琴身,也曾跑遍了各個大小琴社,但仍是無功而返,其實他自己再清楚不過,這把琴再也修不好了。
嬴政與他麵對麵相視,陰鷙的黑眸中流露出的,除了一股強烈的占有欲外,似是還有其他什麼東西,斂眸隻平靜地道:“她並沒有忘了你。”
“我了然。”他自嘲地漠然笑了笑,收斂起眼中冰冷的寒光,便不再對此事多言。言多了,唯有徒添傷感。
撇去不快的往事,吩咐下人替嬴政斟上熱茶,蔚染淡淡道:“其實除了你與禰禎前來之外,部族內仍有兩個與你相識之人。”他今日不曾紮起長發,略微冰藍的亮發,隨意地披散在肩頭,映著一雙冰藍色的瞳孔以及冷若冰霜的俊臉,他的眼底閃著幽幽的寒光,冷漠孤傲的表情、不卑不亢卑躬屈膝的氣節仍與過往如出一徹。
這樣的人也許會讓心胸狹隘之人怨憎,但相反的,卻是淩駕於萬人之上的帝王值得深交的益友良伴。他們不畏權貴,亦不在意榮華,有的隻是一種問心無愧的自尊與自傲。三年前,嬴政肯摒棄與他的奪妻之恨,其中有一部分緣由也是因為這般難得的高貴氣節,甚至嬴政猜出了他應是哪一國逃亡出來仍被通緝的貴族後裔,但卻沒有明言。
於蔚染所提及的尚且暫居族內的二人,嬴政胸臆間早就猜出一二,斂起眼眸,淡漠地聽聞自他口中緩緩說出:“是墨吟風與花信。”
蔚染麵無表情地將花信為保秦王安危將追兵引開,以至誤入敵方圍剿深陷險境差點亡身之事,一一如實說出。“當日花信剛步入我帳內,便昏死過去,直至昨日才方蘇醒過來。若非墨吟風以精湛醫技替他診療,他早已性命不保。”
嬴政本是沉默寡言情感敏銳之人,當下也隻是靜默地聽著他將近來之事一一報來,而蔚染雖是極盡將怨懟的恨意隱匿,但嬴政還是依稀自字裏行間聽出些端倪。蔚染素來攜著一身的仇恨與焦躁,卻並無多少人察覺,這些恨意歸根究底是源於墨吟風這個深淺難測的男人。
在數十年前,以墨吟風的手段一定直接或是間接促使蔚染流血家變,故蔚染在情緒上對吟風的偏激與仇恨才會如此刻骨銘心。然而嬴政無興致知曉別人之家仇,更不會去多想與目下奪回政權無關的事由,隨即告辭離去,而帳外的她早已不在原地停留等候他。
***
嬴政入屋已多時,還未出來,她心想大概還要等上許久,百無聊賴,便順著樣式奇特的尖頂房屋,隨意地走著瞧著。不多時,聞至非常耳熟的嚷嚷聲,覺得十分好奇,便悄悄地掀起門簾探入頭看了看,躺在榻上胡亂喧嘩的罪魁禍首,竟是花信。
花信見是她,懶得與她客套多言,甚至想都不想,劈頭蓋臉地就道:“臭女人,你來得正好,給我倒杯水。”敢情他是拿她當奴仆使了不是,態度還這麼惡劣,她恨恨地咬著牙,將眼睛瞪到最大,默念著他是傷患,本姑娘不與他一般見識之言,倒了碗水重重地摔在他眼前,水碗由於過大的震動,整整灑了半碗水出來。
他桀驁不馴地撇撇嘴,勉強動了動被包紮得厚厚實實的手腕,一聲不吭地接過水碗,在下一瞬間手不經意一抖便拿持不穩,整個水碗豁然摔落在地麵上,破碎成了幾大瓣,水花亦是濺出打濕了她的寬邊裙擺。她這才驚覺,花信受了傷,而且定是很深,否則以他高深的內力而言,又豈會手抖得連一塊碗都無法握住。
她急忙轉身又去為他取了一碗水,一根湯匙,舀了一勺的水抵在他發白的唇邊,高傲若他,竟然倔強得連口都不肯張開,她急了道:“你這是作甚,都傷成這樣,脾氣還是倔得這麼不可一世。”他不屑地扭開頭,執著地道:“我、不習慣被女人這樣。”
這時,有修長的手臂落下搭上了她的肩頭,覆在她肌膚上的掌心透著一股熟悉的溫度,他將她慢慢從榻邊扶起,溫柔而輕聲道:“禰禎,還是讓我來罷。”他轉瞬接過她手裏的水碗,來到榻前,唇間緩緩蔓延著如沐春風的微笑,卻不知這笑容是因為誰而綻放。他一勺一勺地舀起水,竟連持著湯匙的姿勢都十分優雅好看,動作亦是嫻熟自然,而花信竟然肯喝了。
若說吟風與花信之間,僅是普通的師兄弟關係,在看過了這一幕後,她絕對是一百個不相信。照常理而言,料理與細致的工作大多由女子來完成,才說得過去,而花信竟然寧願吟風代勞,卻也不肯接受她的恩惠,又怎麼不讓人心生疑惑。雖說後來吟風與她的解釋是,她如今的身份貴為大秦王妃,若嬴政知曉此事,花信今後的日子大概是不會好過,但她心中的疑惑仍是不曾減少過。
***
那時的她一心撲在是否斷袖龍陽上悉心思索,不曾注意過帳簾外有人在默默欺近,一簾之隔,卻隔斷了許多年愁緒萬千的相思。蔚染隻是安靜地立在帳外,透過微風撩起的帳簾,視著屋內她那抹纖弱的背影。握起拳頭,這麼多年了,無論試過了多少次,對她的感情竟還怎麼都忘不掉,口口聲聲地說著斷琴之斷情,反而更加的深刻地將那種深邃的感情刻入了骨子裏。
這一刻,她鮮活多姿地站在他眼前,他多麼想就這樣大步衝上去深深地擁抱住她,親吻她素淨的臉龐。修長的指骨因為過度忍著痛苦的情緒,而變得蒼白無比,他蜷縮地握緊五指,指甲深深地陷入掌肉中,竟生生摳下一團血肉。他好痛,心好痛,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仿佛要破繭而出,再難以遏製,創口處流出了刺眼的鮮血,順延著指骨滴滴答答地落入滿地的黃沙中,下人匆忙上前想為他包紮,他卻揮起手將其嗬退。
他不禁反問自己,在他心中潛藏著複仇的份量真的比情愛來得更重嗎。
十五年了,他為了向他複仇足足等待了十五年的時間,父親慘死那年,他不過才十歲,在腥風血雨的廝殺中,家裏的門客冒死將他救出,那時候他嚇得縮在死士懷中,回身看到了那個男人踏在雨水與血水混合的液體裏,持刀將他的父親由頭頂至下,縱向砍成了對半,出刀之殘忍,血肉橫飛,在場的女人與小孩無不昏倒過去。
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昏倒、沒有怯弱,而是瞪大眼睛深深地記住了他的容貌,這個仇恨一輩子都不會忘掉。護他逃亡的死士倒在了來秦的途中,滿身中箭地死去前,對他說了那個男人的身份:公子翌。韓國原先的太子,卻不知何原因被廢,以至連王室的身份都難以存留。
他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仿佛長成了一個有擔待的男子漢,記下了死士說的話,並且堅定不移地對他說:“你放心去吧,終有一日,我會殺了他,替父親替你乃至全家上下一千門客複仇!”
他來到秦國,途徑曉晴樓時因落魄潦倒被司鏡收為徒兒,那時他一心隻想著精通武藝為父報仇,沒有少年該有無憂與歡樂,日夜不間斷地習武練劍,並且極為不滿足眼下所學,一再要求司鏡教與他殺人的招數,越是狠毒越是好。
在自我封閉的黑暗日子裏,過了多久他記不清了,隻是有一日他竟然看到了那個男人出現在了曉晴樓,他二話不說上去便砍,但是竟連他的衣襟都無法觸及,他太天真了,他們之間的實力太過懸殊,縱然他拚死拚活練上一百年的武藝,也不及他萬一。前路茫茫,他看不到何處才是終點。
曉晴樓是個殺手組織,他出生入死在實戰中劍技亦得到了磨練,那比終日練劍有效得多,進步得飛快,然而無論他練了多少劍技殺了多少人,還是遠遠不足以打敗他。在他幾欲陷入絕境、再也尋不到出路之時,他得到了一個人承諾,那個人說到了一定的時候,他可以為他殺了墨吟風,條件是,不許再與她再相見。
而與他承諾之人是,秦王嬴政。
嬴政要殺墨吟風的理由自是很多,僅憑著他企圖征服天下的野心與深不可測的陰謀,便足以令嬴政下定決心除去此心頭大患,隻是殺他時間早晚的問題。而自己對嬴政所提出的要求是,借兵給他,他要親手果決墨吟風!
禰禎並不知道,他與嬴政的第一次相會,並非是三年前的烽火夜襲,而是他在曉晴樓對她決絕地說出斷琴之斷情之前,就在那時候,他與嬴政立下血誓,以生命為證,一生一世絕不違背。所以,在烽火夜襲時禰禎並不明白,嬴政為何盛氣淩人執意要殺死自己,因為那是他第一次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永不相見。
為了複仇,他舍棄了一切的一切,自他離開韓國的記憶裏,再沒有所謂的親情、友情,司鏡對他的恩情,他無以為報,什麼都可以舍棄了的人,還有資格談愛麼。
他冰藍色的眼睛浮現出了茫然與空洞,但隻要看著屋內對著花信罵罵咧咧的女孩兒扯開的甜美微笑,便會感到許久都未曾有過的溫馨,那種感覺很溫暖很踏實。
他身邊的那位奴仆隻是呆呆地看著族長,他從未見過族長冷漠的臉上會露出這般動人燦爛的笑意,那個笑容裏表達的仿佛是對一個女子深深的癡戀,而這些僅僅隻是因為帳內的那個異族女子嗎?
而禰禎自然怎麼也不會想到隻要她一回頭,便可以望見了多年都未見過曾愛得那樣深的他,可是她沒有這麼做。一直到了最後,她都不曾轉過頭來看他,她隻是凶巴巴地瞪著榻上的花信,鼓起了腮幫子,一臉恨不得掐死他的模樣。因為花信那小子沒事找事,總是臭女人、笨女人的亂喊她,搞得她最後衝動的爬上榻子,慢慢地伸出兩手,扣住了動彈不得的這個病秧子的脖頸,欲付諸行動。
吟風優雅地坐於榻上,微笑著看著她,並不言語。見花信被欺負得不行了,他輕盈地執起手,攔下了她魯莽的動作,溫柔的笑容依舊淡淡的仿若飄渺的雲煙。他默默坐於她身邊,靜靜沉思,任憑微風將他的紫色衣裳吹得綾羅亂舞,忽而他秀麗的娥眉微蹙,似是察覺了屋外的人,眯起了美麗的眼眸,若有若無地回過頭,視了一眼帳簾外,隨後便又當作無事發生般,拉過被褥,小心翼翼地為被她折磨得叫苦不迭的花信掖好,囑咐他多休息等瑣碎的小事。
帳簾外,奴仆躬身跪下,道:“族長,請吩咐接下來該怎麼做?”
蔚染隻是淡而無情地下令:“把那個女人送到嬴政身邊去。”
“是。屬下領命。”來人行畢禮節,躬身退去。
臨走前,蔚染最後一次朝帳簾內望去,冰藍色的眼眸泛起浪潮洶湧的瑰麗色澤,英俊的臉上淡而漠然地勾起一抹笑容,也許,他是為還能再見到她而感到欣慰罷……
***
他永遠都難以忘懷三年前那個烽火夜襲的日子,萬箭穿心的痛楚,嬴政破例的赦免與遠走他方的孤寂。他僥幸存活了下來,卻被勒令終生不得再踏入秦地一步,不可以再與她相見,而他忍下屈辱的恨意苟活,為的隻是報仇雪恨。
他被驅逐出秦地,策馬向西奔馳,帶著滿身的疲憊與傷痛,終於在這個部落外體力不支而跌落馬下。好心的族人將他交給族長,並給予悉心的治療,終是免去了喪生鬼門的噩運。
但更令他不曾想到的是,部族的首長竟是他的祖父。二十多年前,部落裏最美麗的女子,也就是她的母親愛上了途經此地的一個男子,在麵對族長父親的拂逆與阻擾下,決然斷絕父女關係,與那名男子遠走他鄉,誕下一個男嬰,即是他自己。
然而他身世溯源的大白,卻是得益於這一雙冰藍色的眼睛。他的母親在極其年幼的時候,便去了往生彼岸,記憶裏絲毫無她留存的印跡,至於他與別人完全不同的藍色眼睛,父親卻從來都是絕口不提。到了此地,他方才明白,這個西域部族裏的臣民,由於種族的差異,皆有著一雙美麗的藍色眼眸與一頭深棕色的長發。也正是他與人兩樣的眼眸,使得族長再三追問他的身世,得知帶走了族長的女兒之人,正是自己的父親。
在外漂泊了十五年,他終是認祖歸宗,數月前,老族長因年邁而與世長辭,他便順理成章地繼任族長之位,因為肩上多了足夠份量的重擔,他從此便也決定在此長居下來。豈料到在這荒涼的大漠之上,竟還有機會再遇見她,縱然是無法麵麵相對,隻在暗地裏注視著她,他便十分的滿足了。上天給他的驚喜還不夠麼,他還能再奢望什麼。
不覺間天地已黯淡下來,夕陽的餘光將他寂寥的身影拉得筆直而纖長,他漫步在暮色四合的黃昏中,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也想了很多,柔軟的黃沙上是他經過而留下的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腳印。若有人有幸看見此刻的畫麵,也許會覺得那十分的美而有幽遠的意境。
廣闊的黃沙漫漫,遠方是蒼茫柔和的地平線,彤紅色的夕陽耀眼得仿佛一顆火球,他駐留著的腳步,長身立在高高攏起的沙丘上,冰藍色近乎透明的美眸,安靜地抬頭凝望著遙遠的天另一方,唇角是一抹淡淡的微笑。那是他在回憶著往昔,大概是個很美好的記憶,與她一起的那段日子啊,大略永生都難以再忘懷。
當日嬴政在此稍作歇息,不過兩個時辰,便又馬不停蹄趁夜直赴鹹陽。鹹陽城不斷地發來密報,臨行時分,政局形勢已是到了千鈞一發的險境,迫於巨大的壓力下,嬴政卻仍是堅持與他商談完畢,並將她的性命安危,親手交付於他的手上,才肯放心地遠走。嬴政說,你是我在此唯一可信之人,你,莫要負了寡人!
他自然不會負了他,對他而言,這世上還會有誰比她更重要嗎,答案是否定的。他沒有嬴政那般征服天下、淩駕萬人的決心,在江山與美人之間,會毅然決然地選擇前者。他有的隻是孑然一身、兩袖清風,以及懷揣著對她無可挽回的癡戀。他答,你放心去罷,隻要我還活著,她就不會有事。
相聚的時日總是短暫,更何況她並不知他其實就在身邊。他總是在她永遠看不見的身後,默默地竭盡全力豎起無形的屏障將她安然無恙地護在裏麵,並自始自終都隱匿自己的身份,甚至於她要求拜謝族長,他都以病體有礙為由推卻。
十日後,終是自鹹陽傳來消息,嬴政命相國呂不韋等領鹹陽士卒,平息叛亂。他看到了她聽聞喜報後,素來緊皺的秀眉平緩了許多,一顆擔憂的心難得落下,獨自一人飛奔在陽光燦爛的沙漠裏,旋轉著歡快的舞步,嬌小的臉容上盡是如花般美豔的笑容。
從幾時起,她的心便從此記掛在了別的男人身上,她的笑容便始終隻為那個男人而綻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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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載:秦王政9年,秦王政22歲,四月,嬴政宿雍城蘄年宮行冠禮,嫪毐竊用秦王禦璽和太後璽,調縣卒、官衛士卒官騎攻擊蘄年宮。
政命相國領鹹陽士卒平息叛亂,兩軍戰於鹹陽。秦王下令:“凡有戰功的均拜爵厚賞,宦官參戰的也拜爵一級。”叛軍數百人被斬殺,嫪毐的軍隊大敗,與死黨倉皇逃亡。
秦王令諭全國:“生擒嫪毐者賜錢百萬,殺死嫪毐者賜錢五十萬。”
嫪毐及其死黨皆被一網打盡,秦王車裂嫪毐,滅其三族。嫪毐的死黨衛尉竭、內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人梟首,追隨嫪毐的賓客舍人罪輕者為供役宗廟的取薪者;罪重者四千餘人奪爵遷蜀,徙役三年。
太後和嫪毐的兩個兒子,均被一同囊載撲殺。
太後逐出鹹陽,遷住城外棫陽宮,斷絕母子關係,永不再見,並明令朝臣敢有為太後事進諫者,戮而殺之,蒺藜其背。最終,有二十七個進諫大臣被殘酷的處死,並把他們的屍首掛在宮牆示眾。
這一場戰鬥無疑是相當殘酷的,不論是敵方還是我方,都喪生了很多的性命。自古以來,王權便是一種血腥的代稱,那是踐踏著無數人的鮮血一步一步地走來,才可以穩固地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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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他坐於帳內窗邊,仰望著蒼穹的繁星點點,深深地歎了口氣,心裏仿佛鏤空了巨大的一塊,聖諭已下,明日便會有軍隊前來護送她歸秦,大概是最後一次可以看到她了。
案上的熏香仍在嫋嫋地向上輕飛,然後化散,他細長的指尖慢慢地落在琴弦上輕攏,可那把斷琴卻是再也彈不出任何聲音,自從離開她之後,他便從未再撫過琴,也不知技藝有無生疏了。
他的過去充滿不盡的黑暗與血殺,從來都不願去回想,但從何時起,馳騁在往昔的日子,想著那裏麵活靈活現的女子,也不失為一件樂事,他苦苦地淡笑著,事到而今,也唯有回憶可以填滿他心中的空缺和遺憾。
帳外有窸窣的聲響,很快便又傳出刀劍交鋒的鏗鏘一聲,他試圖喚了喚守衛,卻得不到回應,驀然一驚,莫非是有敵襲,便一掀衣袖,立馬起身向外走去。
簾外顯出一個模糊的黑影,但很快自黑暗裏走了出來,來人的身上披著深黑色的鬥篷,從頭上一直罩到了腳踝,在午夜裏出現便好似一個幽靈,當他正要脫口而出問他是誰時,來人掀起鬥篷,露出了臉麵。
“是我。”來人淡淡道。
她站在離他三四丈的地方,與他遙遙相望,將揭下的黑色鬥篷放在一旁,淡淡地笑了笑,麵色卻十分平靜,輕聲道:“蔚染,我們好久不見了。”
他的唇角動了動,卻沒有出聲,冰雕一般俊美的臉容,流露出了難以察覺的笑意,但很快又被更加冰冷的寒意所替代。他淡而無情地喊了一個名字,卻不是在對她說話,然而帳外的守衛依然沒有應答。
她微微一笑:“你莫要再喊了,縱然是喊得再大聲,他也不會應答你。”上前幾步,緩緩地踏著步子入帳,又笑了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粗暴的性子竟還沒有變,隨時隨地的對下人大呼小叫,更不濟是不論男女,若是不合心意,便是要遭你罰打,做你的仆人還真是可憐。”
“你來便是對我這些?”他不屑地蔑視著她,冰藍色的瞳孔裏有微薄的怒意:“若是說完了,你便走罷,恕我禮遇不周,不送。”
“我來此自然不是為了說這些無關痛癢的話,蔚染,對你說過多少次了,你的粗暴對我來說是免疫的,僅僅這樣趕不走我。你我相識多年,你的性子我還能不了解麼,莫讓這種低劣的偽裝,隱瞞你內心真正的想法。”她走到他身前,輕輕的握住他的手腕:“今夜我不是魏國公主,不是大秦王妃,隻做你蔚染一人的妻子。”
他被她握住的手一怔,淡漠地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隻這一句便足夠嬴政毫不留情麵地將你碎屍萬段。”
她沉下眼眸,以袖覆著唇麵,聲音飄渺地道:“還記得我當初離開曉情樓時說過的話嗎,那時我魏禰禎自認是非君不嫁,才毫無顧及女子的禮義廉恥留下那一句——此去一別,三年必歸,待歸來時,吾為汝妻。”
他冷冷笑道:“無非是過去之事,又何必再重提,你若是想說是你負了我,我倒是可以提醒一番,是我與你情斷義決在先,你與嬴政雙宿雙飛在後,這些你莫要搞反了。”他麵上言辭激烈暴躁,內裏卻忽然覺得有些茫然若失,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仿佛一點一點的在彌足深陷。
她淡若清風地與他相視一笑,繞過他走至案前,棲身撫過那一把斷琴表麵的紋理:“蔚染,你若是真的肯忘了我,又為何將此物珍惜地留存著,琴既已毀,又難以再修好,豈有再留下的必要。”
她輕輕地撫摸著蛇蝮斷紋,留念過往:“更何況蔚染你會錯意了,如今我自知已為人婦,苟且之事自然是做不得。我為你做不了更多,但當年那一番諾言,若無法兌現,便無法了卻我一生的遺憾。你是我離開魏皇宮以來,真心喜歡的第一個人,若是沒有那麼多的坎坷和波折,我們大抵早已生兒育女了。所以,我想與你做一夜夫妻,不做超乎君子禮節以外的事,隻傾心相談,你說好麼?”
他有一點點心動,雙手已經不由自主地伸起,想要將近在咫尺的她緊緊擁住,但理智最終還是勝過了感情,很快他強製抑鬱住那股躁動,隨後又想起了那個不見的誓言,閉上眼,淡淡道:“恕我無法……”話還未說畢,便有柔軟的手指覆在他的唇瓣上,輕笑著說:“我可不願聽你違心的說辭。”
他從來都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她,唇角微微上揚,冰封英俊的臉上露出一抹難得一見的笑容,也隻有麵對她的時候,他才會記得微笑是種什麼樣的感覺。“禰禎,你若是在此留宿一夜,明日怕是免不了別人閑言閑語,你若是信我,我便帶你去一個地方,但是那兒隻有你我,沒有別人。”換言之,那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我知你在這兒,混得風生水起,在年輕女子心目中的人氣聲望,仍是不減曉晴樓中,我自然要好生避諱才是,免得成為別人眼中的刺,可就不好了。你說是吧,夫君。”在夫君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她稍微後退一步,將手舉過頭頂,規規矩矩地略微低身,對他行了個禮,眼睛一眨一眨的,笑眯眯地看著他。但言下之意,也算是隱晦地應允他提出的要求。
而某男貌似被夫君二字,給狠狠地震懾了一回,一副清高冷傲的作派瞬時拋到了九霄雲外,深邃冷漠的臉孔換上輕風掠過的溫暖明媚,冰藍色瞳孔釋出的是無盡的情意綿綿。若說他一生甘為誰出生入死,除了眼下這個女子,大概不會再有別人。
令她在屋內等候,他步出帳外打點一切,卻發現守衛已潰不成軍,東倒西歪地被人放倒,看樣子是中了份量比較重的迷藥,一時半會也醒不來。禰禎沒有這樣的本事,縱然她是他見過的女子中,遠見與才智都算是稍勝一籌的,但謹慎如她,決不可能憑借不十分充分的理由就魯莽地登堂闖入,並肯定他是這裏的族長,究其原因也隻有一個,有人暗中相助於她。
花信身受重傷尚在榻上無法動彈,那麼在此與她熟識的人中,能夠助她之人隻有,墨吟風。
他猜不到墨吟風為甚要這麼做,這麼做又能為他自己獲得怎樣的利益,但由不得他再多想,那個風一般飄渺的男子已出現他的視野裏,清冷孤寂的月夜裏,他紫色的衣袂在風中翻飛蝶舞,卻又寂寥得仿佛一支無根的蘆葦飄飄蕩蕩,他的手裏抱著一個細長的包裹,舉止優雅腳步翩躚,慢慢地朝他走來。
待墨吟風站定在他麵前時,首先便是緩緩攏好衣袖,正了正衣冠,禮貌地行了禮,才將手裏的包裹遞交於他。他愣了許久都未反應過來,更不會伸手去接,難以置信他的殺父仇人竟然真真切切地杵在眼前,眉目帶笑,這是否是在挑釁?
吟風卻毫不在意他眼神中的疑惑、迷茫、仇恨,隻對他輕輕一笑:“你莫要多慮,這包裹裏的是一把上好的弦琴,昔日曉晴樓以琴音絕的公子,堪稱是黯然銷魂的極品,你與禰禎難得相聚一夜,豈可無琴相伴。”
說罷,也懶得在意他是否想要收下,纖細的手腕輕盈一轉,便以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強置於他的懷中,轉身時還道了聲:“我已經將應盡之事做完,至於這份禮收是不收,還要看你自己的決意了。”
他的話,輕飄得仿若無物帶入風中,散作了虛無。同時,他的人也消失在了黑暗的深處。
這些話,這個人,就好像從未出現過,若不是手中那把弦琴鑒證著十五年仇恨兩方的交集,幾乎要讓他以為剛才的,是個錯覺。
吟風默默地走入黑夜深沉之處,原本堅定的腳步卻稍顯得輕浮,仿佛是醉酒已深的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他雖沒有禰禎喝酒時那樣海量,但做事素來很有節製和掌控力,自然不會是喝高所致。當他繞過了一幢尖頂帳房,麵色已蒼白得仿佛淒厲的鬼魂,緩緩伸手撐住了牆麵,孱弱的身體俯在上麵急促地喘著氣息,不一會兒五官七孔便冒出了汩汩而娟細的血流,順著麵部蜿蜒而下。
他的氣力仿佛隨著流出的血液而釋盡,他手部的力量終於再難以支撐全身的重量,“噗”地一聲,臉麵朝下漫身都摔落在冰涼駭體的黃沙上麵。體內深處裏有一種莫名的力量不斷地從各個方向往外拉扯著身體,撕心裂肺的疼痛遍及全身。
他的黑眸閉得很緊,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像是在忍受著巨大的疼痛,汗水涔涔地自耳際滲了下來,濕透了整件白色內襯。略微濕潤的碎發垂落下貼於臉頰上,卻是將臉容的線條襯得秀麗而嫵媚。
然而,他如雪般蒼白的臉容上,依然勾起著雲淡風輕的笑意,沒有人知道在千難萬難的痛楚中,他是怎麼做到這般瀟灑恣意,那正忍受著幾欲摧殘身體痛楚的人,仿佛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他對待自己的身體,比踐踏別人的生命,更加殘忍,更加狠毒。
他,簡直就不是一個人。
他雲淡風輕的笑意,不是偽裝出來的,也不是要做給誰看的,而是他在極端的痛楚中所尋得唯一可以發泄的方法。他本是貴為韓國太子,卻在看人臉色下卑微地長成,年幼時沒有得到過多的關懷,遭人欺淩毒打那是常事,為了天降災星亡國太子的預言,他默默承受了太多,也不敢有絲毫反抗。因為反抗的下場是,父王會殺了他。被毒打的過程,沒有人會出手幫他一把,疼痛至難以忍耐時,便對著施暴者報以欣然微笑,這樣他們便會感覺沒趣離開,而自己則可免遭一頓又一頓的挨打。
到了最後,到了他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時代,而那種扭曲意義的微笑卻早已成為了一種習慣,再難以改去。
以袖撫著唇重重地咳了咳,掌心裏鮮豔的血珠透過指縫,一串串地滴落在他的衣襟上。他淡若風煙般笑了笑,身體已是這樣衰敗了,若不是一直克製著體內洶湧澎湃的情感,也不知是否有命活到現在。
身身不離啊,他輕歎了一聲,龍子若是對締約者另一方動了情,便會七竅流血,身體衰敗直至死亡。他,這是第幾次動情了。
她曾經是那樣執著於他的身世,究竟是否是她記憶中念念不忘的男子,可是時過境遷,在外麵寬廣的世界裏,她遇見了更多更多用生命深愛著她的男子。她已經徹底忘記了他,忘記了魏皇宮裏的七年有多麼刻骨銘心的愛,她愛他勝過所有的人,若是她的記憶複蘇,嬴政和蔚染又算得了什麼,可她真的將那段情忘得一幹二淨了,再愛又有何用。
是誰在她的記憶裏動了手腳,又是誰對她冷淡無情,落得今日之境,實屬他咎由自取。嘴角浮現苦澀的笑意,當他封印她的記憶時,也曾有過一絲奢望,也許她會是個例外,也許她可以,可以靠著自身的力量衝破封印,看來是他錯了。
柔軟的鑲邊布包自他寬大的袖口落了出來,掉在了一旁,他伸出手想要去拾回,卻在一瞬間停下了動作。布包裏裝得是他的紫衣長袍,他珍視的不是衣裳,而是那簡潔淡雅的布包。布包是禰禎親手縫繡,和她的人一樣,都給人十分平和幹淨的感覺,他的手上染滿了的鮮血和殺戮,會弄髒的。
還記得她在荒山迷失了方向,無助地倚靠在溪邊的石塊上,默默流淚,人前她表現得堅強大方、小心謹慎,在人後她依然隻是個需要受人保護的弱女子,她以為偷偷躲起來哭泣便無人瞧見,她不知道他其實就在不遠處看著她。
然後,她體力不支跌落溪中,當他掠身出去將她從水裏抱起時,她的身體已凍得僵硬,他便脫下了紫衣外裳罩在她的身上,以體溫和內力將她身體裏的寒意驅盡,估摸得她將醒,才匆匆離去。而她與他再次相見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這件外裳連同布包一道給他,並對他說了聲多謝。
此刻,蔚染已步步緊逼到了他眼前,手裏執著銀光閃耀的細劍,居高臨下地怒視著他。仿佛是有若神助,十五年來都無法觸及的神一般強大的男人,竟也有倒地不起任人宰割的一刻,他等這一刻等得太久,由於太過激動,握劍的手微微顫抖著。
吟風見他也仍是淡淡地微笑著,又難以克製地咳了咳,才道:“你要如何處置我,我並沒有異議,隻望你可以將那個布包收好,切勿讓我的血弄髒了它。”他艱難地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白色包裹,又笑了笑,不語。
蔚染眼底有些錯愕,他看不出那個布包有何奇特之處,一麵提防墨吟風可能的偷襲,一麵小心翼翼地過去將布包拾起來,握在了手裏。精致的繡線,嫻熟的手工以及十分賞心悅目的鴛鴦戲水畫。他猜不透會是哪個女子將這個送給了他,而殘忍如他竟還這般珍惜。
而墨吟風卻輕輕地笑出了聲:“你很疑惑我這樣的人也會傾慕別人嗎,你不會明白的,有一種痛超過了肌膚的潰損撕裂,永遠都不能用言語道明。那上麵的戲水鴛鴦並非是繡給我的,但本來她一生隻會繡給我一人。是我的錯。”他知道布包本有一對,同是鴛鴦戲水的圖樣,底色卻是一黑一白,而黑色那隻布包,在嬴政那兒。
蔚染已經將細劍架在了他的頸上,隻須輕輕一劃,便會令他送命。而吟風也好似早已參透了生死,明若秋水的眸裏,與往日無異,黑白分明,透著懾人奪目的光彩。他真的不怕死嗎,蔚染暗自揣測目下他的心思,不由得將劍按實在他的脖頸處。
吟風用最後的力氣支著身子坐起,虛弱地倚靠在牆上,盡管蔚染的劍仍擱在他的頸上,唇角沁著點點殷紅,他依然十分隨意,淡淡地笑著:“並非是我不懼生死,而是你不會真的殺我。自從與你一戰,你落敗之後,便再無對我流露殺機。這自然不是你棄了向我複仇的決心,而是得到了一個人的提點。他告訴於你,要殺我,必須待到秦王政22年,即是十三年之後。”
“你竟然知曉。”蔚染沉下眼眸默默將詫異掩蓋,那是司鏡在十年前為他算得一卦。
“我曉得的自是不止這些,可你有曾問過司鏡,為何不是別的年限,卻偏偏要在秦王政22年?”吟風慘白的臉麵已轉為青紫,清風般和煦的笑容有些扭曲和勉強,若不是比常人堅強穩固得多的毅力,恐怕早已痛得昏厥過去。
這個年限不過是占卜算得,即便是司鏡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蔚染更不可能知曉。
可是,來自兩千多年的後世墨吟風將事由始末看得透徹,一清二楚。秦王政22年,王賁水攻魏都大梁,史稱“屠大梁”,城壞,斬魏王假,魏滅亡。那是史書上生生記載的事實,不過寥寥幾句枯燥的文字,又有誰會去在意曆史無法涉及的死角裏,一個為保魏國而不惜代價的公主,遠赴大秦締結的一段姻緣。據他推測,那不久之後,曾經相愛的秦王與她反目成仇,然後她便會死去,這便是她的一生。
所以,她不會出現在嬴政一統六國,功成名就的光環之下,所以,秦始皇不曾冊立皇後,隻為了這個他一生最摯愛的女子。
蔚染提劍走了,司鏡說過複仇尚早,不可操之過急,他本欲逆了他的意思,但最終還是沒有出手。除了那個十三年後誅殺他的預言外,還因為他不想趁人之危。如若至此,那與他當年將蔚家上下一千餘人斬殺又有何分別。
她站在烈烈呼嘯的寒風裏,雙手合攏,對著手心裏呼了口熱氣。不知蔚染還有何要事,竟讓她先獨自馭馬前來這個綠洲邊緣的小木屋。雖說她的夜視能力不佳,不過這匹馬兒倒很是聰明,安穩平坦地便將她馱至這兒。
將韁繩在木樁上係好,她摸了摸乖馬兒的頭,馬兒發出歡快的聲音回應著。她忽然低下頭,臉孔有些沮喪,喃喃自語道,“你看你比你的主人討人喜愛多了,這麼親切溫和,他啊整天就知道繃著張冰塊臉,拒人於千裏之外,哪個女孩兒敢與他走近,年紀也老大不小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家。”
馬兒把頭伸過來蹭了蹭她,她被逗得咯吱笑一笑,拍了拍它的腦袋,便轉身入屋,按照蔚染指示的方位摸索一番,順利地點上了燭火。
屋內的陳設很簡單卻很幹淨,像是經常有人來住,火燭油燈之類的照明工具備得齊全,東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副布畫,背景是清雅的白色和一簇高潔的落白梅,微微斂眸的少女矜持地立在白梅下,撫弄著凋零的梅花神傷,寥寥清麗的身段,一身白色的素裹,她婉約得仿佛是雲中漫步而來的仙子。
淡畫右麵的空白,用娟秀深黑的筆跡刻下豎列文字:一生的摯愛,禰禎,蔚染之妻。
那時她正捧著茶杯在畫底下觀賞,見到那肉麻得起一身疙瘩的情話後,“噗”地一口茶水全噴在了牆麵上,好在壁畫掛的足夠高,沒有被口水與茶水的混合物弄髒打濕。
回到桌案前,連灌了好幾杯茶水,才將久久難以平複的心情淡定下來,她的眼中有淚,默默地凝眸視著烏黑漫天的窗外,內心百感交集。蔚染,既然愛得那麼深,為何當初卻與我決斷,若沒有你狠心無情地將我拋棄,我倆決不會走到今天這個糾結難解的地步。
回不去了,過去,再也回不去了……
深黑的夜裏,他駕馭著黑馬狂奔,瘋狂地揮舞著馬鞭,急速橫穿過了漫漫黃沙,抵達了一個高高隆起的沙丘。他高坐在馬背上,遠遠地望見綠洲邊緣亮著一戶燈火通明的人家,那種亮光溫暖而明媚,好似在指明著他歸家的路途。
有那麼一瞬間,出現了美好的幻覺,他是一個漂泊異鄉的遊子,在外跋涉艱辛的結束旅行後,帶著一顆激動雀躍的心疾馳歸來,而等候在家裏的是他一生最愛的女子,亦是他的妻子。
他的唇角微微翹起,冰藍色眼睛在夜裏好像會發出幽美的藍光,他重新持拿起馬韁準備向著家的方向前進,遙遠的地方卻傳來獵隼幽遠嘶啞的低吟。
獵隼在空中盤旋一周,終於落在了他的肩上,收攏雙翅,昂首挺胸,高傲的姿態就像個誓約忠誠的戰士。獵隼名叫藍,足下縛著一條藍色絲帶是為記號,是專屬為他與嬴政互通情報的信使,他仔細審查了一遍,這一次藍的足部並未捆縛任何信件,嬴政放回了藍卻未交待任何事,是否代表著——一切竟在不言中。
他在給他施壓,他要他明白,莫要再心存非分之想,所有的妄念都是決不可能發生的。
不論他對她是否存有愛意,她,永遠都隻是他秦王嬴政的女人,一輩子。
他調轉馬頭,遠遠地朝亮著燈火的小屋望了最後一眼,似若有人倚靠在窗側幽遠的眼眸寧靜地與淩空他交彙,一閃即逝。他眉目輕揚,淡而無情地揚唇一笑,“對不起,禰禎,這一次我又負了你。”
手握成拳,掌心裏逐漸愈合的傷痕再一次撕裂,血滾滾湧出,滴落下沒入黃沙中,靜若無聲。他拔出銀亮細劍,沿著傷痕縱橫各切下一道深而細長創口,他要將失落真愛的痛像烙痕一樣永遠刻在肌體上,永誌難忘。
為了複仇積蓄力量,他從來都可以放棄一切,生命,愛情,或是全部。
愛情,既已被他舍棄了一次,再一次置之不顧,又何妨?
他轉身而去,冷漠陰狠,沒有對感情存有一絲留念,淡淡對肩上的獵隼,道:“藍,我們走吧。”
拉起馬韁,策馬奔騰,冰冷的鐵蹄踏著漫天黃沙急行,有獵隼沙啞的聲音劃落天際,又有誰會知道茫茫的黑夜裏,在這個偌大的沙漠裏,曾有人,親手造就了一次又一次最難以挽回的錯過。
他又何嚐不明白,有些錯過,失去了,就是永恒。
她呆立在窗前,手裏持著的茶杯已涼初透,一壺茶水熱了又熱,始終都還等到他的顯身,月已過了中天,離天明大概不過二個時辰,若是再晚了,便談不上多久的話了。
“蔚染,你為何還不來?”
鹹陽派來的軍隊不久將至,明日一別,怕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也許會是一生一世吧,她將雙手交疊安放在胸前,閉起眼默默禱告。
這時,忽而自遠方紛遝來馬兒的嘶鳴伴隨著節奏極快的鐵蹄聲,她霍然睜開了眼,探出身子查看,然而夜色太過深沉濃重,她什麼也都看不清。
是他嗎?是蔚染來了嗎?她燦爛地笑起來,喜悅是發自於內心。
然,馬蹄聲又驟然停頓,絕響在山穀的另一側,她的心頓時一驚,側過耳靜靜傾聽,無論多麼地用心,除了驟冷呼嘯的狂風,再也捕捉不到任何有關於他的聲音。
不願與我相見敘舊麼?為何你總與我遙遙相望?
她的笑意迅速掩沒,焦急地扯過榻上的禦風鬥篷,隨意地往頭上一罩,由於動作太過倉促匆忙,黑絲鬥篷的一角牽扯到了案上的火燭,燭光隨即湮滅,她也顧不得那麼多掩門向外飛快地奔跑著,纖細的足部僅穿著薄靴,踏入涼如冰霜的黃沙,寒意刺骨漫上心頭,她仍是不忘竭盡全力地奔跑。
夜色昏暗,她時常被大顆的沙礫絆倒,跌得生疼,但是又咬咬牙立刻掙紮地爬起來,向著方才聲音傳來的方向努力不止。
蔚染,再等等,我就要到了。所幸馬蹄聲沒有再次響起,她估摸著他應該是停留在了一個視線頗佳的山丘上,在她過來時,她也曾在那停駐,看著綠洲邊緣族人家的燈火通明,內心裏也會一同感到溫馨暖意。
她翻過了一座不高的沙丘,又向前走了幾十丈,終於遠遠望見了那騎坐在高馬上的青年男子,他削瘦的身影沒入黑暗裏,十分的模糊隱隱隻浮現輪廓,但她肯定那是蔚染,大聲地呼喊著他的名字,歡快地衝他招著手。
但是他沒有聽見,更難以覺察籠罩在無邊無際的濃重黑夜了,那一抹小小的芳影。她並不氣餒,更加堅定地加快的步伐行進,不過三十步的路程,很快便會到達了他身邊,她暗自對自己說著。
她沒有看見他慢慢握住了馬韁,狠狠一抽,帶著箭雨般淩厲的速度呼嘯而去,當她抵達那座高高的山丘上時,他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又一次,錯過了嗎?我以為,這一次,會不一樣。
她安靜地棲身蹲下,緩緩抱住自己冰冷的身軀,身體散放著不可遏止的寒意,她忍不住狠狠打了個抖,同時也落下了冰涼的淚。
接近黎明時分,深藍蒼穹紛紛揚揚下起了雪,堆積在她較弱瘦小的肩上。她宛若一縷幽魂漫無目的地在沙漠上遊蕩,臉色發白,氣若遊絲,唇角已凍成了青紫。因為是深夜,綠洲邊緣燈火人家早已墜入夢鄉,而小木屋那微弱的燭光也在她出來前打翻了,她分不清部落的方向,沒有一盞孤燈為她指明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