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尾聲 感聚散·悟透(2 / 3)

曾經寶玉對自己與黛玉“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的期盼,終於被現實無情擊碎,命運給他安排的,是寶姐姐那樣的清幽淡雅。

吟成荳蔻才猶豔,睡足酴醾夢也香。

蘅蕪苑的清新自然、不假雕飾,就在這異草芬芳、幽夢繾綣的楹聯中鮮明起來了,香軟冷媚、半夢半醒,這是當權者千方百計想讓寶玉接受的生存狀態,如此,才會有“瞞消息鳳姐設奇謀”,“泄機關顰兒迷本性”,才會有“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寶姐姐不是不好,然而千瘡百孔的俗塵現實,以她的溫厚冷淡,不願意去揭示,也不願意對抗,自也難以成為寶玉的知心人。難怪寶玉筆下的她,連同她的住處,都顯得是那樣的幽蒼空洞、缺失精魂。且由這一首當年寶玉應元妃之命為蘅蕪苑所題的《蘅芷清芬》來看:

蘅蕪滿淨苑,蘿薜助芬芳。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寶釵的情性恰似這詩中景致,雖則馥鬱豐美,而憾清冷若霜,所以她也就深深隔閡於熱心熱腸的寶玉,不能成為寶玉為自己所居怡紅院所作《怡紅快綠》中愁腸百結、抑鬱多情的知音女子了。

深庭人常靜,兩兩出嬋娟。

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裏,主人應解憐。

這首詩化用蘇軾《海棠》情境,以花寫人,那深夜難眠的海棠、憑欄獨思的倩影,不正如玉膚柔薄、絳袖寒涼的林黛玉嗎?

雖然寶玉“解憐”黛玉,也和黛玉一樣,擔憂那難見出路的莫測將來,但該來的,終究還是破竹般淩空呼嘯而來了。黛玉的早逝,給了寶玉致命的打擊,然而寶玉畢竟是寶玉,他做不了自己想成為的人,也決做不了別人要他成為的人。經曆了與黛玉的死別,經曆了對黛玉刻骨的思念折磨後,他選擇了拋開一切。

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斜陽下的每口水井,似乎都微漾著訴說金釧兒的冤屈;忽榮忽萎的芙蓉花,似乎還癡纏著要為晴雯鳴一聲不平;草木凋枯的紫菱洲裏,那燕泥點點的棋坪,仿佛正為迎春的遭遇哀泣;瀟湘館的竹濤跌宕,正像是黛玉傾其一生探問寶玉情真幾許的悲情……還有音訊杳無的史湘雲、被迫遠嫁的賈探春,昔日園中,尚還在的,似乎唯有住在稻香村裏——“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的李紈了。

可李紈的歸宿,也在薄命司。等待她的,依然是黃泉路近的慘淡結局。

回首昨宵,黛玉筆下“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的“世外仙源”,“花招繡帶,柳拂香風”的豪華院落,傾盡一切溢美之詞,也隻能勉強形容出些許半點風姿的大觀園,自寶玉“病時出園,住在後邊”,一連幾月不曾入園,再踏足時,已是繁華落盡、“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的一派廢園凋零,直使人目不忍睹。

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這副題於藕香榭柱上清新雅致的對聯,也是寶玉所作。此時黑漆嵌蚌的字跡猶在,“林瀟湘奪魁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的樂景早已失了主角。這水榭曾見證過絕世的美好,就在這條小河當中敞亮的亭子裏,曾由史湘雲作東,用薛家的螃蟹與好酒,招待了賞花看水的人們。當日那一幅黛玉垂釣、寶釵戲魚、湘雲奉客、迎春穿花的“百美圖”,今日再看,竟已是紙張發黃、浸透淚水。

對今景,憶往事,試吟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卻果然“未語淚先流”。

不如歸去青埂峰?大夢醒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講到《紅樓夢》,講到賈寶玉時,曾作了這樣一句分析。初看到時,滑眼而過,並不甚留意,待到偶然再讀,方才醒覺先生真意,非經此提醒不能走進賈寶玉的內心,更不能增進對紅樓總嫌淺薄的理解。

原來,這一場紅樓悲劇,非經由寶玉的眼睛斷不能看出。釵黛這樣靈秀女兒的毀滅,並不是到了雪芹寫作的年代才忽然出現,而是自古以來一直都在重複上演,隻是寶玉之前,並沒有人將之作為悲劇來看待。如同目睹一頭美麗動物的死去,當時扼腕歎息的心情是真實的,但過後便仍然如舊,從未曾想過挽救和阻止。

雪芹之所以偉大,正在於他能夠發現和承認“閨閣中曆曆有人”,並以一位詩人悲天憫人的心懷去感受,所以“愛博而心芳,而憂患亦日深”。女子的悲劇,各人隻有一種,雪芹攬過所有傷痛,淚盡心碎而英年早逝——一切隻為情深。

現實中的曹雪芹,心痛而亡,小說中的賈寶玉,被續書作者高鶚安排了個絕塵棄世的歸宿,也算符合原作原意。想象當日,似寶黛這般理想無處安放的人物,除卻死亡和遁世,可還仍有第三種解脫途徑的存在?

曲終人散之後,舉目賈府,但隻見: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這正是紅樓夢開演不久,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眾仙姬為他演奏的十二支夢曲的收尾曲目《飛鳥各投林》。不用一句一釵各各分派,隻從整體上去尋味,曲文的真諦便即浮出水麵——總逃不脫個分崩流散、香消玉殞的一片狼藉。至於續書裏,賈門仍得“蘭桂齊芳,家業複起”,是好是壞,各有各論。無論是如魯迅所持,“茫茫白地,真成幹淨者矣”,還是如力挺高鶚者認為賜還爵位亦屬強弩之末,並不削弱悲劇氣氛的說辭,因深感悲涼而呼吸苦難的寶玉,是斷難繼續留在這汙濁的世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