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煙塵絕舊事?敗芳園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此文出自《紅樓夢》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壽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是王熙鳳探病秦可卿後,被賈瑞調戲之前,路過寧府會芳園所見的秋景圖。
駢文如酒,字字風流,詩情畫意自是蘊藏其中,細細呷品,又別具弦外之音。起筆對仗,連類而及,是滿眼菊黃絮白的明麗景象,既點清了時令,又渲染出東府花柳繁華的富麗風光。所接“小橋”、“曲徑”二句,明寫芳園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的幽美別致,鳳姐移步換景,“一步步行來讚賞”的動感視角也為遊園增添了幾分靈動風情。以下“清流激湍、籬落飄香、紅葉翩翩”等句,更是聲、味、色俱全,滌蕩五感,沁人心脾。
自“西風乍緊”起,從百草蓊蔚遞轉到鳴禽形聲,上句寫秋風頻送,鶯兒啼囀初歇,下句寫煦日正暖,蟋蟀唧唧鳴聲又起,雖已隱約透出些西陸蕭瑟、葉落飄零的冷清,卻又戛然而止,將熙鳳的視線再轉向園中精美的建築。遙望東南,極目西北,但見軒榭輝映、依山傍水,一座名園的豪華寬闊、布局奇巧,至此已經摹畫分明了。還有笙簧盈耳、環佩叮當的錦衣男女,款款穿梭於這如畫美景裏,使得園內愈發熱鬧繁華、溫柔富貴,正合鳳姐那醉心尊榮、及時行樂的心懷。
然而,文中“若耶之溪”和“天台之路”兩個典故牽涉風月、暗示豔情,“西風”句雖點到為止,卻已傳達出隱隱涼意,加上其時心懷不軌的賈瑞“猛然從假山石後走過來”的鬧劇開場,這段旖旎的景色描寫,卻是暗含衰喪的蘊藉之筆。日後家敗人散、蕭索廢棄的結局,其實在風景尚好的此時就已經埋下了伏線。
東府如是,為迎元妃歸省而傾舉族之力所營建“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亦是同樣命運。不同的是,比起彌漫寧府的淫風邪氣,清淨女兒國的大觀園,更像是方外太虛幻境在凡塵俗世的一個鏡像倒影。
當日寶玉在可卿房中恍惚睡去,會麵警幻仙姑前,便先聞得了這一闕飄飄渺渺的《春夢歌》。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正如唐人劉禹錫“眼前名利同春夢,醉裏風情敵少年”的詩句,世事無常、繁華易逝,一切不過一場春夢、一片浮雲,更那堪“一片飛花減卻春”。如今落花墮水,恰似斷梗浮萍,一任水之漂流,兜兜轉轉、無法自主,思來實在無趣。所以奉勸癡男怨女,不必發“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之類的枉歎,最好胡亂消遣一生,永不沾“情”字罷了。
然而終究不能。在通部書中,“情”字占的位置太重要,以至於若離了它,便就沒有了《紅樓夢》,世間僅存的美好也將不複。
所以,“普天之下所有”女子,或“朝啼”,或“夜怨”,或“春感”,或“秋悲”,她們的人生大戲,早已被幻境冊籍一一分揀、曆曆記錄。更有“薄命”一司,集所有不幸於一身,是以冠絕眾悲劇之上。位列其中的女子,其悲哀全由此司一副對聯訴盡: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這對聯說的正是幻境化身的大觀園中,以釵黛為首的正、副、又副冊十二釵的命運。隻是滿溢著賭氣味道,似乎在說反語,春恨秋悲、臨風灑淚,難道真的隻是她們在自尋煩惱?這言不由衷的表述,分明滲透著雪芹的滿腔悲憤,張揚著他的暗夜呐喊,若非如此,曹公也不會嘔心瀝血著書更終於“淚盡而逝”了。
遍查前八十回,看不到張牙舞爪的邪惡勢力,也找不到慷慨決絕的反抗宣言,一切悲劇,唯要以其平淡、自然、順遂,才更顯出厄運的無可躲避。雪芹高明,難以逾越。而蘭墅續書,從晴雯之死接手,寫的全是心碎文字,雖然欠缺靈氣,卻也極難得地保持了全書的悲劇樣貌,隻這一點,也足以不朽。
離散昔日園中女子,摧毀這一清淨之所,高鶚寫得決不輕鬆。
遙想省親當晚,皇家儀仗、赫赫威風、門庭榮耀、盛極一時。僅不幾年的工夫,元春薨逝,聖眷衰退,昔日“花漵”,旋成夢魘。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這“沁芳”匾聯,出自寶玉之手。當日大觀園初建落成,寶玉隨賈政並眾清客遊詠而得,題景貼切、用字新雅、屬對工巧、構思靈動,將那“清溪瀉雪、石磴穿雲”的橋上小亭狀摩得形神具備,美好園林如在眼前。
然而,“這路邊於我成了一種恐懼,在那兒,即使開花的樹也變得麵目猙獰”。景隨情易,印度詩人泰戈爾的這句詩,正合用在大觀園聚散前後的景象對比上。
出亭過池,迤邐向北,是書中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的住處瀟湘館。黛玉在時,它“一帶粉垣”、“數楹修舍”,“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寶鼎爐旁煮茶,茶沸煙騰,已自縷縷泛綠;幽窗下弈棋,指拈棋子,又自絲絲生涼,千百“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的翠竹遮映下,黛玉過著超凡脫俗、與世無爭的詩意生活。但當時的記憶越美好,落敗後的景象就越讓人神傷。黛玉逝後,寶玉淒然再來,迎接他的是“瞬息荒涼”、“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景象,唯有頹廢傷感。沒有了黛玉的瀟湘館,已然失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