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鬆。
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於是那一塊娘胎裏帶來的寶玉,便就到了應該回去的時間。可笑世俗的人們,還在恨不能掘地三尺地尋找,請來神仙扶乩,推算出這神乎其神的《尋玉乩書》。究竟玉是他“命根子”的說法又有幾分是真?若果然體惜他,便該與他黛玉,不然,寶玉那句冰冷絕望的“原來你們是認玉不認人”的話便並沒有冤枉了誰。
失玉之後,他們終於開始感受到了危機。隻從這乩語看來,通靈寶玉已去了它來的地方——青埂峰,想要尋找,除非斬斷紅塵,即入仙家之門——這已是在為寶玉的結局埋設伏筆。
及到第一百一十八回“驚謎語妻妾諫癡人”,寶釵、襲人一齊力勸寶玉“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以便“博得一第”,諄諄急切,反倒更堅定了他棄世的決心。表麵上,寶玉即立馬收拾了“雜書”,準備赴考,內心裏,卻吟著:
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內典”指佛經,“金丹”是道家為求升仙所煉丹丸,此處當是提煉吟句之意。寶玉決意要去佛經和仙丹之外尋找真正的“佛性”和“仙舟”,而做到這一切,顯然必須要擺脫俗務纏身的塵世,他去意已決。然而以寶玉情性,即便要走,卻也斷不至於激烈慷慨。而離家赴考,這一讀書之人“走求名利無雙地”的必經之路,倒真真是“打出樊籠第一關”,成了他解脫塵緣的契機。
第一百一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裏,寶玉話別親人,出門即仰天長笑:“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且不論高鶚令寶玉中榜後再懸崖撒手的安排是否合理,也不論眾人對寶玉棄家出走的態度褒貶如何,一番掩人耳目的赴考之後,早就對林妹妹許下“你死了,我做和尚”承諾的賈寶玉,口唱歌詩,翩然離塵,從此再不複見。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遊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那日荒村雪野裏,寶玉身披僧裝,遙遙拜別。混沌塵網的賈政,麵對“白茫茫一片曠野”,竟不知如何理解這眼前的一切,隻得無奈地相信:“寶玉是下凡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
果然,寶玉原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大荒山下青埂峰,是他緣孽的起始,也是他最終的歸依。
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幻形入世的一番所曆,終於隻化作頑石上的斑斑字跡,由空空道人交付雪芹,整理成為奇書《紅樓夢》。由《自題一絕》開篇:“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再由偈詩歸結收尾: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雖然後詩乃高鶚所撰,略有“結末又稍振”的微瑕,但是瑕不掩瑜,蘭墅的努力,使紅樓不至淪為殘篇斷簡,亦屬有功。這一部蕩氣回腸、囊括萬千的鴻篇巨著,自成書行世以來,征服了一代又一代讀者。
紅樓韻味,如同酒香,曆經兩百多年的光陰,兩百多年日月交替,到如今,恰似一樽陳年的佳釀,曆經時間的發酵和滌蕩,愈發醞得鮮亮醇美、既濃且清,引人遇飲難忘、回味悠長。猶記得那言簡意深的《好了歌》,並其注兩首: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且歌且行,且悲且喜,人生窮通,皆由這二首淡然道來。王侯顯貴、功名利祿,常常不過是過眼雲煙,神龜騰蛇、猶有盡時,一切都埋於荒煙衰草。紅樓一夢,世事千秋,百態人間一筆盡收。任何時候捧讀起來,見此微言大義,都不禁要神遊漫思,牽惹起愁腸各各無數。無怪乎人說“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也就有“紛紛說夢幾癡人,請君一聽鯨魚聲”。浮沉好似雲頻換,得意,失意,但隻要念及一句“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便就得自若許多。
遇飲紅樓,此生不憾。便就這一窖深杯美釀,遙與雪芹、蘭墅靜默對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