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望處美人遲暮?賈母
冬寒尚未褪去,天地悲風仍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拐拄著大病初愈的身軀來至戶外,舉頭極目無盡蒼穹,她滿懷悲愁,焚香下跪:“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凶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後輩兒孫驕侈淫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檢……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
這是續書第一百零六回中的場景。這一段“賈太君禱天消禍患”的辭說,高鶚寫來,相當動人。未及賈母說完,她身邊眾人已是泣不成聲,便是書外的讀者看了,也是傷心難抑。
寒風吹動著老人的銀發,兩行濁淚滾落滿布皺紋的麵龐,究竟她有什麼了不得的罪過,要承受親眼目睹三代家業付諸東流的苦楚。“總有合家罪孽,情願一人承當”,這般祈願,由一位本當享受天倫之樂的老人道出,何等心酸!
若非要找出個緣由,那她唯一也是最大的罪過與不幸,或許正在於為人稱道豔羨的“福氣”——她經曆的日子太好了些,活得也太久了些。
她本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自小錦衣玉食。嫁給賈代善的時候,又值賈家聖寵正隆的最好歲月,躬逢過幾次接駕的盛典。衣香鬢影、款款含笑的賈母,是真真正正的詩禮簪纓之族的貴婦人,見識過大場麵,也享受過大榮華大富貴。整部《紅樓夢》,但凡有賈母發表見解之時,無論聽戲抑或飲茶,甚至室內裝潢美學,都可見出這位格調高雅的大家夫人卓爾不群的品味。
那晚元宵聽戲,賈母點了一出《尋夢》,一出《下書》,吩咐隻用提琴和管簫伴奏清唱,眾人紛紛領教,從此方知這樣聽法的妙處;又聽她追憶當年鼎盛光景,家裏請說書的是個怎樣高的水準,台上唱戲的又是個怎樣高的水準,那般尊榮的享受,直引得晚一輩的薛姨媽等紛紛歎道大開眼界,更遑論熙鳳、寶玉等孫輩。
至於當時鍾鳴鼎食之家所慣習愛作的酒席遊戲,賈母也是張口即來。第四十回裏劉姥姥來逛園子,鴛鴦當令官兒,“三宣牙牌令”,賈母思路清晰,道出一句:
六橋梅花香徹骨。
杭州西湖蘇堤上,有跨虹、東浦、壓堤、望山、鎖瀾、映波六座橋,堤上又多種梅花,是以聞名。賈母以梅花比五點,六橋狀六點,既形象逼真又詩意盎然,顯示出她作為詩書之家老夫人的學識涵養。
三張骨牌都說盡後,合成一副湊成一個名字,鴛鴦編了個“蓬頭鬼”,賈母馬上接道:
這鬼抱住鍾馗腿。
用鍾馗被小鬼抱住腿來打趣自己,身為賈府老太君,行令時反受丫鬟鴛鴦約束的情態,其情狀切合,又幽默風趣,惹得眾人連說“極妙”,滿地裏笑成一片。
製謎猜謎,也是賈母的拿手好戲。第二十二回裏,借著元春賜謎的餘興,賈母也擬了一則春燈謎:
猴子身輕站樹梢。
答案乃是荔枝。“站樹梢”意同“立枝”,紅紅的荔枝結於樹梢,又像是敏捷的小猴兒隱約於枝繁葉茂之間。賈政為哄母親高興,故意猜錯,輸了賈母許多彩頭,兒順孫孝,老人家自然笑逐顏開,然而,照紅樓筆法“偏於樂景中寫哀情”的角度看,何嚐沒有被耍被騙的小悲哀呢?賈母說自己“象鳳哥兒這麼大年紀,比他還來的呢”,那該是何等風采十足的角色。如今年邁,便如同一件擺設,讓兒孫們供奉了起來,當作祖德的象征、標榜孝道的工具,究竟滲著美人遲暮、英雄氣短的荒涼滋味。
與許多曆經過榮光歲月的老人一樣,她原本隻喜歡追溯往事,絕少意識將來。對於榮寧後輩的腐敗苟且,以她聰明智慧並非一無所知。但卻也不是“我死後,那管洪水滔天”般的狹隘,畢竟她年事已高,按照她自己的說法,無非“嚼得動的吃兩口,睡了覺,悶的慌,和這些孫子孫女兒頑笑一回就完了”。
然而又如她所說:“偏又不咽這一口氣。”養尊處優的富足生活使她身體康健、福壽綿延,一日仍睜著眼,便要親見子孫後代的罪孽種種、家破人亡的悲慘萬狀,最後悲哀地發現,不久前還隆重非常的“天恩祖德”,隻在無常變幻間便迅速消散,甚至不能維持到她撒手謝世的那一天。
“樹倒猢猻散”,這本是曹雪芹家祖輩流傳的一句口頭禪。曹家敗後,雪芹每每撫今追昔、深刻體味,那盛筵必散、好景難在的人生況味,不覺間就全轉移到《紅樓夢》的角角落落了。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驄馬使彈劾平安州”,若是雪芹親手來寫,不知該是怎樣淒絕頑豔的滿紙血淚,高鶚執筆也毫不輕鬆。一切都來得太快,美人遲暮的賈母除了迎風含淚禱天,無計可施。雖然老於世故的賈母在禱天之後,緊接著便明斷晰分,大義疏財,欲拯救賈家於水火之中,頗提醒了讀者這位曾經滄海的老夫人老薑之“辣”。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分明已是繁華落幕,又豈是人力能改。
喘息之際,第一百零八回“強歡笑蘅蕪慶生辰”裏,高鶚模仿“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又勉強湊起一桌人來。大家依舊飲酒,擲骰行令,賈母這時所說三句,像是在回顧自己的遲暮晚景:
將謂偷閑學少年。
這七字,正是賈母的自畫像——隨著老之已至,她漸漸便樂得收起往日當家理事的才幹,一味盡享今日位高榮極。後又擲出“江燕引雛”,賈母便又說三字:
公領孫。
憶往昔,滿堂兒孫、無數奴仆,成天熱熱鬧鬧圍著她轉,所謂天倫之樂,大概最配用來描述那時的賈母了。最後擲出的“浪掃浮萍”,已是滿滿纏蕩著淒涼意味了,賈母說的是:
秋魚入菱窠。
浮萍被水浪打盡,秋魚便隻能鑽入菱葉、菱根裏。仿佛正是“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預言,照應了“樹倒猢猻散”的最後結局。湘雲緊接著續的一句,化自北宋程顥《題淮南寺》裏的“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萍吹盡楚江秋”。
白萍吟盡楚江秋。
湘雲將原句改易一字,與“浪掃浮萍”相吻,其衰頹敗落的氣氛,恰似這次強作笑顏的聚會,早已不複昔日賈母兩宴大觀園時的非凡熱鬧。
果然,這最後的歡宴過後不久,因病情反複又兼憂鬱思慮,“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當下滿地裏站著一屋子的兒孫,得了諸聯“賈母之死也使人羨”的評價。然而,極盛時代走來的老人,眼睜睜見證了家族的敗落,那巨大的心理落差,任誰也難以輕易消受。
同樣承受著這樣盛景難再的痛苦的,是賈母的兒媳王夫人。她亦是金陵四大望族出身,本是大戶王家的小姐,也是從富貴堆裏走出來的。隻是晚生了幾十年,又兼天資稍欠,王夫人的見識便差著賈母好大一截兒。通部書中,王夫人給人的印象,忽而平庸無能、可有可無,忽又無理發飆、大逞威嚴,竟是個麵慈心狠的虛偽角色,向來少人喜歡。
金釧兒說話過了火候,她忽然翻身起來就是一巴掌;意欲管教晴雯,反倒被晴雯揶揄得不得不自己找台階下。比起賈母抓大放小、遊刃有餘的氣度,王夫人總顯得緊張逼仄,有失風範;至於享受生活、咂品人生,則更是遠遠遜於姑嫜。
雖然口頭手裏,總不能顯貴婦雍容,但骨子裏,王夫人卻是個最合標準的大家閨秀,合乎封建倫理對深閨淑女的種種約束。
所謂大家閨秀,出身門第固然重要,然一言一行更需謹慎,必須謹守無數戒律。語莫掀唇,笑不露齒的規矩還在其次,最應戒除的是寶釵所謂的“胡亂看書,迷了心性”,於此,王夫人確實是個典範。整部書裏,她從無任何詩詞曲作,隻是日日抄經念佛,“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分明一具行屍走肉,卻又被視作“賢良淑德”的模範。
賈母大智,元妃省親時,既說得出“無職外男,不敢擅入”這樣莊嚴堂皇的官話,麵對窮親戚劉姥姥,又能客氣地稱之為“老親家”,說得出“不過是老廢物罷咧”這樣世俗味濃重的自嘲話。作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標本的王夫人,隻能望其項背,她口才欠佳,遇到問題應對無方,怪道賈母常說她“可憐見的。”
如此,倘若聖上眷顧、恩澤流傳,雖不及賈母的福壽兩全,王夫人那風平浪靜的明天,總還是可以期冀的。然而以她的才疏而短見,渾然覺察不到厄運逼近的腳步,必要到抄檢的官兵逼上門來,她才受了命運響亮的一記耳摑。
心上一道徹骨孤獨?賈政
封建大家族中頂梁柱般的老爺,在古今眾多小說、戲劇裏都出現過,不論出於誰人之手,出奇一致的多是同一幅麵容:生硬、古板、嚴苛。《紅樓夢》也不例外。隻是雪芹高出庸常作家之處,便在於將一抹縈繞不絕的慘淡心思,每每在大團圓、大熱鬧的時候,點燃在這位賈府掌權者的心底,開出乍現便凋零的一片煙花來。
元妃從宮中賜出燈謎,賈府便辦起一場家庭燈謎會。賈政朝罷後,見母親高興,遂將晚會規模擴大,自己難得也來“承歡作樂”。一時之間,彩燈招搖、歡聲笑語,眾兒眾孫歡聚一堂,可是,大家都作了怎樣一些不吉的預言呢?不是曇花一現的乍響爆竹,就是飄遊無著的斷線風箏,不是孤淒寒涼的佛前海燈,就是煙消火滅的暗夜線香,無怪乎“製燈謎賈政悲讖語”。對家族今後福祉難長的厄運,這位仿佛堅定強硬的大家之長,此刻也不得不低頭悲思。
然而能從這些燈謎中銳察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的慘淡預感的人,正是賈政。何以偏偏會是他?會是這位看上去最是油鹽不進、頑固木訥的賈政大老爺呢?
由來讀者,品評賈政時多冠其以“迂腐陳舊”、“假正經”等頭銜,稱“賈政”其名恰是“假正經”的意思。他在燈謎詩裏自我標榜: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渾然一副正直耿介的姿態,可與此同時,他卻在為薛蟠二次打死人的官司行權奔走,言行不一,不正是個偽君子的行徑?
然而公道地講,賈府的眾老爺們中,比起寧府賈敬、賈赦的所作所為,他確實可以稱得“端方堅硬”,有原則,有操守,有孝心,又小有才幹。若非如此,賈母就不會更寵愛這個小兒子。若非要斥責他斡旋官場、隨波逐流,恐怕使他背負罵名的不該全是他自身,而應是那個逼良為娼的濁世。
至於上麵這則燈謎詩,是賈政製了取悅賈母的。因怕難住母親,忙把答案悄悄說與寶玉,寶玉會意,又悄悄地告訴了賈母,於是賈母一猜便中:“是硯台。”賈政自然一番奉承:“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還命人將賀彩“大盤小盤一齊捧上”,哄得老太太甚為歡喜。
回看那謎麵和謎底,倒是切合得緊:形狀四方端正,體質堅固強硬,雖然不會說話,有言借筆而應。既狀硯台其形,又兼用“必”諧“筆”提示其功能,是一則標本式的謎語詩。賈政擇硯為謎,常被人認為是他在自吹自擂,欲以硯台的沉默低調,暗指自己品行端正,這才擔了虛偽自戀的罪名,飽受古來評書者的諷刺譏笑。
可是,在賈政故作威嚴之下,也深藏著一顆細膩的心,是故偏偏是他而非別人,敏感地發現了家族的好景難長。他全部的不幸,大概便在於托生在一個並不適合自己的家庭裏。
便如南唐後主李煜,又如宋徽宗趙佶,生在並不適合自己的家庭裏,注定要在輝煌與落魄間苦苦掙紮。“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即使家國淪喪,縱然深覺愧對先人,回首望那如夢相隔的往日,天生沒有治國才幹的李煜,要發幾聲亡國悲音,也要透過詩人才能發現的一片月明,至於因詞絕命,了結了一幹沉痛抑鬱,倒也算得是他的福分;一個半世紀後的宋徽宗,麵對金人鐵蹄踐踏,“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的他,奔逃途中,也隻能麵對著滿樹爛漫的杏花,空自惆悵,感慨幾聲“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罷了。
倘若生於尋常人家,他們或許還可得隨心所欲地生活,然而造化弄人,偏要使詩人擔上他本不願擔也擔不起的治國重任,到頭來,落得個青史罪名,付與後人笑談評說。賈家老爺賈政,也是這樣的可憐角色。
雖說比不上後主徽宗的灼灼文采,賈政也不真如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色色平庸。他“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結果聖恩體恤先臣,直接賜了主事之銜,後順理成章升了工部員外郎。除了這平順的仕途,書中還說他“訓子有方,治家有法”。
多少讀者,隻將這褒嘉一應看作反諷譏笑,然而究竟真假,倒可慢慢斟酌。
當日為迎元妃歸省,賈政率一隊清客及寶玉初入大觀園,為園中各景擬名賜聯。寶玉屢出佳句、占盡風頭,曆來評家多認為賈政欲試寶玉反被寶玉襯得文思枯竭,並因此不齒。但在我讀來,開始眾人推他一人擬出,他便自謙道:“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實是難得的自知,到遊園時,他又能準確判斷清客與寶玉所擬聯句的優劣,可見仍有品鑒眼光,並無毫無文才。
雖然不斷嗬斥寶玉“管窺蠡測”,“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無非相類於劉姥姥打板兒的大嘴巴,看去是在批評,實則是對孩子的回護,也是這位大家老爺維持場麵和不言己美的修養所在。說話間,他也時時流露出了對兒子偏才的讚許。方進園子時,寶玉暫擬了第一處匾額:
曲徑通幽處。
這句便博得了他罕見的一笑。寶玉的這一奇思妙想,化用盛唐詩人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中“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詩句,新鮮脫俗,既切沿著“羊腸小徑”、“逶迤進入山口”的大觀園入口實景,又含無限妙境全在前麵的寓意,可謂引人入勝,讓他的父親喜歡非常。
遊一路,寶玉博了一路的“哄然叫妙”,還有賈政的含蓄讚許。可惜有鑒賞水平,不一定就有創作才華。賈政雖然肯定了寶玉的詩才,後又能全數納用黛玉題作,固然眼光精到,但如他自己所說,他在創作方麵畢竟不能。可貴自知藏拙,比起許多強誇己能的浮淺之輩,也不知高出多少。
當然,賈政隻是小有才華,除卻尚可的文學素養外,他於其它方麵的平淡庸常,倒可以從他長期屈居員外郎之職得窺一斑,須知這職位與他顯貴的出身是並不十分相稱的。他最多後來又放了一任江西糧道,升任郎中,官運也就到頭了。
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由書中這句“親友慶賀賈政升官”的感歎,彼時花開正盛、月滿十分的熱鬧隆重,在此已被描盡,可細細讀來,又滿是月盈而虧、盛極而衰的悲涼況味。賈政的仕途,就如同這個家族終於不可挽回的運數一般,返照之後,歸於虛無。
至於賈政的治家之才,也是了了。且不說納了趙姨娘這樣一個見風起浪的侍妾,時時攪得滿府上下不寧;忠順親王府的人來問府中優伶琪官的短暫失蹤是否與寶玉有關,賈政一時氣血上湧,不分青紅皂白將寶玉捉來便要“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在這件事上,也暴露了他在教育子女時的簡單粗暴和手段匱乏。
狠命打得寶玉不能動彈尚嫌不夠,甚至還要拿繩子來“一發勒死”,幸而賈母趕來,才將他喝住。麵對氣憤的母親,賈政惟有下跪認錯,那一刻他被孝道和家族顏麵逼得叩頭流淚的情景,令人看了,也覺得可憐。
賈母一味溺愛寶玉,因寶玉懼怕父親而總視賈政為障礙。猜燈謎時,賈母見眾孫輩因賈政在場而啞靜無聲、舉座不歡,便要攆他走。賈政笑言:“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予兒子半點?”雖似是玩笑話,但未必沒有包含幾分母子疏離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