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很親近,夫人又儼然如個木頭,在侍妾和下人麵前,更是不能顯露疲態,可憐這位榮耀威嚴的老爺,隻能默默背負起孤獨與悲哀。

當日初入大觀園,行至稻香村時,看著一派田園風光,賈政便有“未免勾起我歸農之意”的向往。他身心俱疲,對撐起這日薄西山的侯門架子顯然已是力不從心,然而既在其位便要謀事,少不得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日日周旋。

多少責任本應由長兄賈赦負擔,但長兄不堪,便全落到了賈政頭上。雖然才疏誌短,但這一家腐爛的老少男人裏,賈政確還算得“人品端正,風聲肅清”、“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既如此,便注定要如後主李煜、徽宗趙佶,無奈地任由命運安排。

那動不動就板起的麵孔、不提防便要落下的板子,其實是他對自己命運的無聲掙紮。打罵寶玉之時,他未必不是在發泄經年累月裏鬱積已久的悲憤。他想要解脫,希望寶玉能夠接過擔子,然而最恨仕途經濟的寶玉從不給他希望,甚至連敷衍也不願意給他,如此他便硬撐著,內心的沉悶和怨氣也一點點積攢。隻待出現一點火星,立即就能點燃他的滿腔不如意。

賈政著實是個可悲人物,他用以示人的那副嚴肅苛刻的外表和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其實卻是那樣的脆弱虛假,連完美地掩飾內心的疲弱都不能。他微渺、悲哀,左不過是他所處時代的一麵小小鏡子,以他憂鬱敏感卻又無可傾吐的矛盾,映照著那“文治武功、昌明隆盛”的盛世景象背後真實的虛耗和頹勢。

一道徹骨孤獨,刻在賈政心上,也刻在那個樂景惑人的時代上,日日加深,夜夜碾磨,便是折斷粉碎,也隻在旦夕之間了。

詩話叔侄三味人生?賈環

所謂詩如其人,一例詩題擺到眼前,如何謀篇布局,如何驅遣修辭,是嚴合規矩,還是生發妙思?雖隻寥寥數十至百餘字所傳遞的,不會單是這首詩本身承載的信息,更能從那字裏行間的功夫裏,看出創作者的修為。

曹公正是深諳於此,才在賈環的形象還不甚明朗的第二十二回裏,就為他筆下安排了這樣一首詩謎:

大哥有角隻八個,二哥有角隻兩根。

大哥隻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按照“詩如其人”的邏輯,從這則似通非通、直露拗口的謎語裏,賈環的粗俗可笑、胸無點墨,便已然呈現出來了。且不說這則詩謎起筆就壞了謎語最忌直說的規矩,“隻”和“八個”、“兩根”亦是互相矛盾;全詩又是生拉硬扯地將“床上坐”的與“房上蹲”的湊成兄弟。至於謎底,按照賈環的說法,更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枕頭”和“獸頭”。粗陋淺俗至此,無怪乎送到宮裏去,元妃直接“沒猜”,太監帶回後,眾人看了,都不禁“大發一笑”。

本來沒猜中元妃所擬燈謎,未得賞賜,賈環已是“覺得沒趣”,這會兒又被大家笑話,雖然書中未明白寫他的情緒,但他心裏自然是不愉快的。

縱觀全書,賈環又何曾愉快過?他似是賈家唯一相貌醜陋的男子,“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光是站在父親麵前,就會令父親賈政滿心不喜歡,又因為在言行粗鄙、無事生非的生母趙姨娘照看下長大,受著“下流沒臉的東西”、“沒造化的種子,疽心孽障”之類的辱罵式教育,賈環更是學得了母親一切詆毀中傷的手段,自然惹來眾人討厭。

書中的主角林黛玉“拿正眼都不瞧”這母子一眼;熙鳳則道“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早攆出去了”;就連芳官這樣低微的丫頭都看輕他,將茉莉粉替了薔薇硝搪塞還不夠,遞與他時,像是惟恐髒了自己的手,要遠遠地擲過去。

得府中上上下下厭惡至此,怎麼可能快樂的起來?

可是,他畢竟是個孩子。出身庶出並非他的過錯,長相不堪也不是他的過錯,受到母親糟糕的教育非但不是他的錯,簡直是他極大的不幸。

他的不幸,甚至連累了願意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本來一個個見了他都跟避瘟神似的,唯一與他親近的隻有個彩雲。但因他那極為敏感自卑的心靈生出的許多猜疑,這一段最初美好的青澀戀情,遺憾地被匆匆葬送了。

曆有多有為彩雲鳴不平者,皆忿忿於她一腔真情全被那薄幸小人辜負了,到頭來,竟隻賺得他的一句冷漠:“隻是個丫頭,去了,將來自然還有。”

然而,賈環本就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又怎能指望他對別人有半點愛的期待,更遑論付出!

書中另個備受冷落的孩子,便是賈環的侄子賈蘭。比起賈環,他幸運得多,平素裏相伴的母親李紈出身大家、溫柔有禮。在母親的教導下,他安分守己,但卻明白若想出頭,唯有讀書進仕這一條路能走,所以全心在此,從不強出風頭,從不卷入是非。看起來,賈蘭倒是個沉默有教養的貴族公子。

然而後人卻有評價道:“賈蘭厚重,且好讀書,似乎有誌,實則無能。”在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嫿詞”中,賈蘭的生硬刻板,由他自己所作的一首詩印證得分明: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恒王後,此日青州土尚香。

“姽嫿”一詞,最早見於宋玉《神女賦》中“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於人間”,與婆娑意近,形容女子嫻靜美好。賈政所以要命賈蘭、賈環和寶玉各作出一首詩來詠姽嫿將軍,本是奉了聖旨,察訪收集“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如林四娘者的“風流俊逸、忠義慷慨”,為了便於朝廷標榜仁德忠義。

賈蘭的這首七絕,從章法上看,首句以人名起。根據小說家的演義,“姽嫿將軍林四娘”是明朝衡王朱祐楎的宮人,衡王剿殺農民起義軍,“兩戰不勝”,“為眾賊所戮”,於是林四娘率眾女將“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裏頭”戰死。雖然史無確憑,然而其中的英雄理想主義的光輝甚為感人,所以廣為流傳,清代陳維崧的《婦人集》、王士禎的《池北偶談》和蒲鬆齡的《聊齋誌異》都有記載。

次句承上句,寫女將軍的美貌勇武,三句寫她的忠肝義膽,末句以讚歎作結。雖說中規中矩,無懈可擊,卻也缺乏打動人心的力量,讀來味同嚼蠟、毫無精采,倒真配極了賈蘭那一股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執著勁。

再看賈環的同題詩,又有不同的味道。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複寇仇。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賈環這首詩引來評家齊聲驚呼:“環哥製謎作字都不成樣,後來的姽嫿將軍詩居然典雅,何進益之速也!”大凡熟悉賈環的人,讀罷此詩,恐怕心中都會有這樣的困惑。這便忽略不得本回中對三叔侄詩才的議論——書說賈蘭、賈環“若論舉業一道,似高於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賈政於是想著“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如此相互學習,賈環作詩的本領也就長進了。

他的這首五律,既有敘事,又有情境,文筆端秀,風格儒雅典重,實屬佳作。首聯切題,也與賈蘭一樣,先點所詠之人的身份,隻是“紅粉”更為含蓄慰藉,自然比賈蘭高出一籌;頷聯正對謹嚴、平仄相諧,林四娘哀兵出戰的壯美景觀渾如正在眼前生動上演;頸聯又是一對句,極寫沙場征戰的剛烈雄壯,最難得處,又仍有一股君恩纏綿的濃情厚意遊走其中;尾聯生發感慨,帶來沉重的曆史感,引人深思,餘味不絕。無怪乎眾人皆以為此作比賈蘭“更佳”。

以短短時間,便能取得如此進步,可見賈環還是有些慧根的,本不該是個被人放棄的孩子,無奈毀於醜惡環境。三叔侄裏,當數他最為不幸。

月出而星雲失色,曹公在此要隆重推出的,是賈寶玉的巨製鴻篇。

還未落筆,寶玉先就發了一番議論:“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然後下筆如神、一氣嗬成。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豔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裏。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丁香結子芙蓉絛,不係明珠係寶刀。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汙鮫鮹。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昏鬼守屍。紛紛將士隻保身,青州眼見成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豔李穠桃臨戰場。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傍徨!

開頭一句“恒王好武兼好色”,便招致賈政“粗鄙”的斥責,隻是這樣起篇,卻是遠師白居易《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的風度,寶玉自然有數。果然緊承一句“遂教美女習騎射”,“古樸老健”,力透紙背,抑揚自信如解牛之庖丁。

林四娘“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這一聯也與白樂天的“侍兒扶起嬌無力”同樣深具藝術感染力,得眾人拍手稱讚,其後換韻更妙:“丁香結子芙蓉絛,不係明珠係寶刀。”前句還被賈政諷為“堆砌貨來搪塞”,後句便輕輕鬆鬆連轉帶煞,引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也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接下來,寶玉不假思索,“一氣下去”,又得二十六句,“布置、敘事、辭藻,無不盡美”,賓客大讚,此時的賈政,亦不得不微笑滿意,再無求疵之心了。

曆來評紅樓者,幾乎都將這首歌行體認作寶玉詩的最高水平。恒王戰死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的慘烈,女將出征時“號令秦姬驅趙女,豔李穠桃臨戰場”的英武,不抵強敵時“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的悲壯,後援無人時“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的憤慨,都被他演繹得如臨其境。

褒貶之間,雪芹自己一貫崇尚寶玉所代表的真性情,鄙棄賈蘭、賈環代表的死文學的主張,也就分外鮮明了。

高鶚續書中,也有一次相似的會詩場麵,是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怡紅院裏的海棠本來萎縮了幾棵,也沒人去澆灌他”,“忽然今日開得很好的海棠花,眾人詫異”,有如探春那樣覺得是不祥之兆的,也有賈母這樣認為是喜事的,於是吩咐三叔侄作詩誌喜。寶玉占的是: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複占先梅。

“北堂”指老母,“一陽旋複”是冬至後陰極陽回,“占先梅”是說海棠搶在梅花之前開放。這首詩立意平凡,味道寡淡,隻是幾句吉利話,無非增添長輩興致。再看賈蘭與賈環的作品:

煙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紅雪後開。

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杯。

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

人間奇事知多少,冬月開花獨我家。

與寶玉所作對照比看,不是將花朵比作酒杯,就是將冬日海棠歸為吉兆,三者的迎合味道均一般無二,雪芹由詩證人的功夫,高鶚是遠遠學不來了。這三首《賞海棠花妖詩》意思相近、水平相當,雖然讓賈母說了句“我不大懂詩,聽去倒是蘭兒的好”,然而終於輕如鴻毛,隻又勾起紅樓未完的大憾之感來。

倒是賈母後頭跟的一句“環兒做的不好”,頗提醒了讀者續書作者的立場——高鶚對賈環相當鄙棄,於是叫他“宿娼濫賭,無所不為”。第一百一十七回裏,賈政和賈璉都不在家,賈環便花天酒地、無法無天起來,飲酒作樂時,倒也有兩句偽裝斯文的句子出來。

冷露無聲濕桂花。

天香雲外飄。

“冷露”一句,出自唐代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天香”句則出自宋之問《靈隱寺》,都不是詩史名篇,而多見於青樓酒肆。高鶚這樣寫,固然顯示了他對市井生活的熟悉,但也將賈環的形象徹底打入到“惡人”之列,之後將販賣巧姐之罪加諸其身,也便順理成章了。

隻是前八十回裏曹公筆下的賈環,實在如同《紅樓十二論》的作者張錦池先生所認為的那樣,“雖然不教人喜歡,但與賈赦和賈敬相比,卻還不那麼令人討厭”,不過是個荒唐頑皮又自輕自賤的無賴小兒罷了,還算不得“惡少”;至於巧姐夢曲中的“狠舅奸兄”,是否真如高鶚所寫的那樣,分別指的是賈環和賈蘭,由於缺少確證,恐還難說,於這件事上,蘭墅怕是冤枉了他倆也未可知。

人間難得恩如許?劉姥姥

“劉姥姥進大觀園”本是人們再熟悉不過的俗語了,平日裏聊八卦、拉家常,用上這麼一句,目標人物頓時會被打上“沒見過世麵”的烙印,效果更勝百句。曹公說演《紅樓夢》,僅以不多的筆墨、精巧的構思,便塑造了劉姥姥這個家喻戶曉、深入人心的經典形象,真教人不得不佩服那深厚的筆下功力。

隻是,一位鄉下老婦,忽然進入到脂濃粉香的富貴庭院,訝異驚羨固然是最直接的反應,但若隻一味借此狀摩賈府榮華,劉姥姥至多便如一台攝像機,怎能兩百多年來都能博得無數讀紅樓者的敬愛?

“沒見過世麵”,這不是姥姥得以被記住的最重要的特質。以“芥豆之微”的鄉野村婦身份,應對赫赫有名的金陵大戶,飽經世事的她,竟也能夠周旋得體、進退有度,讀者喜歡的,正是她飽滿的性格和不凡的智慧。

她與賈府的淵源,全因她女婿王狗兒的祖上借著曾與王夫人的父親“一處做官”,又都姓王的機緣,便“連了宗”,成了“本家”。後來王狗兒家業蕭條,年冬歲末竟至於無以為計,少不得勞動嶽母劉姥姥出主意,到賈府去活動攀親,尋求救濟,這才促成了第六回裏的“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初入如此豪門大族,劉姥姥自然是謹慎拘束的。她帶著外孫板兒,從正門蹭到角門,又從角門繞到後門,幾經周折和忐忑,這才見到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因著當日周瑞置辦田地,王狗兒出力不少,周瑞家的倒也熱心相幫,帶她見到了王熙鳳。兩下裏都是公關高手,來來回回數句恰到好處的客氣話,劉姥姥不僅使賈府認下了自己這門“小小之家”的“親戚”,又成功拿回二十兩銀子外加一吊錢,圓滿完成了此行任務,這已是叫人刮目相看,再見她時,則是水到渠成的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因那時得了救濟,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的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帶了好些棗子、倭瓜、野菜等前來道謝,恰巧遇上閑得無聊的賈母想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說說話兒,劉姥姥便被王熙鳳引到了老太君的跟前。

“這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曆過的。”她富有智慧,能夠清楚審度出自己的身份,準確定位自己出現的價值,便使出渾身解數,一心隻要將賈母和上下公子姑娘們哄得樂翻了天。除了編出大雪天裏塑像化了精的女孩兒抽柴的故事,騙得賈寶玉當了真,得罪了黛玉以外,恐怕凡見過這老婆子的人,沒有不喜歡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