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丫鬟冤仇深?祭晴雯
在晴雯身上,曹公傾注了太多真情。
關於《紅樓夢》是否作者自傳的爭論,是所有研究者都繞不開的話題,其中有一口咬定係雪芹親曆紀錄的,也有振臂高舉“純屬虛構”的大旗的,雖曆數百年,終於僵持不下。然而無論如何,至少在涉及晴雯時,總會讓人體悟到,寶玉就是雪芹,雪芹就是寶玉。前八十回中,便是在曹公那愛憐的目光裏,晴雯過完了短暫而淒涼的一生。
似一粒來自無處的奇花種子,怡紅院丫鬟晴雯出身卑微,爹娘、鄉籍皆無可考,她自小便被賣給賈府家仆賴大役使,本屬“奴才的奴才”。因為賴大工作時常常帶著她,賈母看了喜歡,便留在身邊作了小丫鬟,後又被派到寶玉房中。
春去秋來,昔日尚未留頭的小姑娘漸漸出落得亭亭玉立。雪芹偏愛她,賦予她丫鬟裏最美的容顏和身姿:“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
晴雯的卓然芳姿、天生麗質,便在這簡單字句裏慢慢浮現了出來。
但她從來不曾利用過自己的美貌,她敢作敢為,絕非如王善保家的一幹俗人所誹謗的那樣“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便“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使她驕傲的,是她的傲骨丹心。
脂評曾道:“晴有林風。”她與林黛玉不僅眉眼上有幾分相似,就連心性品行也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般。金陵十二釵中,正冊以黛玉為首,又副冊以晴雯為首,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也見了晴雯那頁上的判詞。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連。
雨後新晴稱為“霽”,雲呈彩色是為“雯”,起首二句既點晴雯其名,寓意她高潔的品格,同時還以“難逢”、“易散”預言了她人生的悲劇結局。古人以“光風霽月”譬喻人的坦蕩磊落,《紅樓夢》中除此處外,雪芹還曾用此語來讚揚史湘雲的心無城府。湘雲是小姐身份,尚不能逃脫命運翻覆,晴雯身為賤婢,所迎來的結局同樣也是毀滅,是以“風流靈巧招人怨”,美人終因受誹謗而早夭。不僅引來雪芹、寶玉的長籲短歎,就是我等讀者,看到如此鮮活美麗的生命,一朝扼殺於那渾濁之地,也禁不住痛惋跺足。
終其一生,晴雯都掙紮在“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巨大矛盾中,無法自拔。卻也無須自拔,在這個糟爛的俗世裏,她賴以立足的,正是一份決不妥協的桀驁和寧折不彎的骨氣。她是戰士,所要爭取的,是作為人的尊嚴。
據脂硯批,原書後有“情榜”一百單八名脂粉英雄,與《水滸》一百零八將抗衡,以彰雪芹“為閨閣立傳”的心誌。隻猜想著,晴雯在那榜上,必是光彩攝人的。雖然無法決定自己的出身,但她既無奴相又全無媚骨,隻以單薄女兒之身,決然守護著自己的尊嚴。
那日,寶玉折了新開的花兒讓秋紋給老太太、太太送去,王夫人高興,打賞了秋紋兩件舊衣裳,秋紋正顯擺,晴雯劈頭諷刺道:“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說話間,她那不甘低賤、不受嗟來之物的氣性,便可得見幾分了。
“夾槍帶棒”是襲人對她說話風格的總結,“爆炭”是平兒對她性格的形容。
同黛玉那飽受詬病的性子相仿,晴雯為人任性偏狹、尖酸刻薄,怡紅院中,沒有誰能逃脫晴雯的唇槍舌劍。除了秋紋受的這番諷刺,麝月也被她譏刺過和寶玉“交杯酒還沒喝,倒先上頭了”;襲人被她嘲諷為“哈巴狗兒”;就連主子賈寶玉,也因晴雯不小心跌斷扇骨責怪了她幾句,她便不依不饒,寶玉不僅要軟語相勸,還由著她撕碎了好幾把扇子才解恨。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真可謂千古奇觀。為讓晴雯消氣,寶玉說道:“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隻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於是晴雯果真就撕了寶玉的扇子——一方是亙古未見膽大包天的丫頭,一方是縱容助威稱快叫好的主子。這樣場景,也隻合發生在那清清淨淨的大觀園裏,隨著扇子撕裂的聲響,伴著晴雯“咯咯”的笑聲,精致定格。
隻是,笑得太過響亮招搖,是要招來妒忌的。一個人擁有的快樂太多,便會有人惦記著搶走。尤其對於晴雯這樣始終不肯向命運低頭的丫鬟來說,更是如此。
晴雯的厄運,是從七十四回“惑奸饞抄檢大觀園”開始展開的。
若說寶玉是因為喜愛黛玉而喜愛頗有林風的晴雯,那麼王夫人就是因為不喜歡黛玉而不喜歡晴雯。把晴雯從寶玉身邊趕走,這是王夫人向賈母表明自己近釵遠黛立場的一步走棋,晴雯隻是這盤棋局的犧牲品。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王夫人鐵了心,晴雯縱是“色色比人強”,但此刻看來,也全是缺點。首先責備她舉止輕佻,立時被叫過去訓了一番。
雖然機巧地應付了王夫人的盤問,然而以晴雯要強的性子,豈能全部藏掖收斂?她隻仗著自己行得端走得正,便由著自己的性兒,以恕不配合的決絕態度,反抗不入她眼的宵小行徑。
麵對當夜明顯針對自己而來的搜檢人馬,晴雯挽著頭發闖將進來,捉著箱底“豁啷”將東西全部傾出。如同無聲但有力的控訴,連同探春扇向那王善保家的臉上的一響飛掌,共同成為抄檢大觀園過程中的經典畫麵,令無數古今讀者大感快意。
但是,探春貴為賈府小姐,本是主子身份,掌了奴才,無傷大雅;晴雯隻是個小小丫鬟,這一番潑辣爽利,自是招惹下了無數怨憤。她要麵對的,終究是圖冊上“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那般悲慘的命運。
晴雯生病,本不是多麼嚴重,也被執意要趕走她的王夫人拿了把柄,非說她患了“女兒癆”,命人硬從炕上拖下,攙架著攆了出去。她本就病著,又添冤愁,當夜,晴雯慘死在姑表哥嫂家中。
晴雯之死是全書中一件大事,預示著寶黛愛情的悲劇前景,是寶黛和晴雯這樣“既不能戰鬥,又不能屈服”的浪漫主義者不得不領受的命運苦釀。紅樓一夢,也便自此進入收夢結案的階段。
托於寶玉手筆的《芙蓉女兒誄》,字字泣血句句含淚。這篇誄文之所以那麼動人,大抵是因為這不單是寶玉在為晴雯鳴冤,更是曹公代所有被現實湮滅的美麗靈魂而呐喊——這其中包括寶玉自己,還有他所愛的諸如黛玉、晴雯等眾多被毀滅的美好生命,這其實是因悲憤而出的激越檄文。
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芙蓉女兒誄》節選
他對晴雯高潔品性的勾勒,極盡華美詞彙,甚而連金玉、冰雪、日月星辰都不足以形容。然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人太美好,也將招致忌恨。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蒩!
——《芙蓉女兒誄》節選
如鳩鴆一般的惡人討厭晴雯的高潔,遂使鷹鷙一樣的她反被陷害;如薋葹這樣的惡草妒忌晴雯的芳華,遂使茝蘭一樣的她橫遭鏟除。
寶玉構思這篇誄文時就說:“何必不遠師楚人。”其中文字,也確實能使人想起《離騷》:“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吾令鴆為媒兮,鴆告餘以不好。”晴雯高標見嫉的遭遇,實與屈原所蒙受的冤屈如出一轍,始自《離騷》的“香草美人”的傳統,到了晴雯這裏,確也名副其實了。於是便有撫今追昔、纏綿悱惻的歎息: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豈道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
——《芙蓉女兒誄》節選
一切都已化作空夢一場,再也沒有相伴相偎的溫暖。寶玉悲傷地感歎:“如今,有誰為你畫眉,又有誰為你暖手?罷了,自古紅顏多薄命,多情公子空牽連。隻是害得如你我這樣忍受著今日苦痛的人,難道不應該受到神靈的責罰嗎?隻等到了這樣的一天,我要封住那邪惡奴才的嘴巴,決不姑息;剖開長舌悍婦的胸膛,依然難解我的悲憤。”這樣人中氣如雷的忿怒,實是雪芹鋪在紙上的呐喊。
晴雯的故事,本已在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和這一篇誄文裏盡數敘完,而高鶚續書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裏,寶玉要添衣,焙茗取出了晴雯曾補過的雀金裘。寶玉睹物思人,舊情被觸發,又作兩首小令。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即時休。孰與話輕柔?
東逝水,無複向西流。想象更無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
——《望江南·祝祭晴雯二首》
文采斐然、酣暢淋漓的奇文《芙蓉女兒誄》在前,此又焚香酌茗、舊事重提起來,本已失於重複累贅。又兼縱觀兩首小令,雖然前後銜接緊密、渾然一體,表現出蘭墅不俗的填詞功力,然而畢竟味道寡淡、遣詞用典陳舊。隻對照看相同的意思,“隨身伴”句已是遜於“昨猶我畫”、“今倩誰溫”的意境,“頓教軀命即時休”又傷於直露;倒是第二首末一句“脈脈使人愁”意猶未盡,使人聯想起溫庭筠《夢江南》中名句“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纏綿哀傷之情滿溢。倘若沒有曹公誄文在先,這兩首小令卻也別具情韻,隻是《芙蓉女兒誄》太過異彩照人,便使此兩令未免落了班門弄斧的嫌疑。
苦海無邊任浮沉?甄英蓮
她是大觀園裏眾女子中出場最早的。紅樓方始,她便以姑蘇仁清巷鄉宦甄士隱獨生女的身份亮相。彼時,她隻有三歲,名字喚作英蓮。因係父母老來所得,兼又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被全家上下視為珍寶。這樣的身世可算是幸福的,但在金陵十二釵副冊裏,曹公卻這樣感歎她的命運: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
詩下配以圖畫,畫上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原來,她也是個薄命的女兒。
她的悲劇,從書中第一回就開始有了眉目。一個芭蕉冉冉的夏日,甄士隱抱著英蓮在自家門前看熱鬧,沿街走來一僧一道,見了甄家父女竟然又是哭又是笑,說英蓮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他們還嘲道: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真是驚心預言!甄士隱最初隻當僧道瘋癲,不予理睬,後來又不免心下生疑,待要追出詢問,那兩人已全無蹤影。
倏忽到了元宵佳節,果真應了僧道詩中所言,英蓮本來被甄家奴仆霍起抱去看社火花燈,結果卻被弄丟了。緊接著,災禍又接踵而至,葫蘆廟失火,甄家房屋盡數被毀。甄士隱投靠了嶽丈,飽受白眼,忽又遇見當日道人,正唱著《好了歌》,甄士隱聽了,似終於頓悟,隨道人遁去。至此,英蓮一家落得家破人亡。
霍起的名字與“禍起”諧音,他因疏忽失了英蓮,不止開啟了甄家破敗的前奏,也揭開了紅樓大夢上演的序章。
英蓮再次出現,是在書中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賈雨村補授應天府,受理的首樁案子便是薛蟠為爭奪英蓮而打死馮淵的人命官司。賈雨村枉法裁判,將英蓮判給薛蟠做了他的侍妾。
進得薛家門後,薛蟠的妹妹寶釵為英蓮取了個新名字——香菱。對這個新名字,香菱大抵是非常滿意的,她自己解釋道:“不獨菱角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有一股清香。”
自五歲時被拐去,到拐子將她養到十一二歲尋找買家,不知這六七年的時間,英蓮是怎樣熬過來的,隻能從當日葫蘆僧的描述那裏探知一二:“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哄之再四,他又哭了,隻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
以英蓮的靈根慧性,對自己身世,應該不會全無印象,隻是回憶過於苦楚,對一個小女孩來說太嫌沉重。為了保護自己,她選擇了忘記。
原本聞說那買了她的馮淵公子擇了三日後吉辰迎她過門,對方又是個可靠人品,家境也殷實,英蓮本以為命定如此,暗自慶幸“罪孽可滿”。倘若順順利利地嫁到了馮家,或許她還能迎來簡單平凡的幸福,誰料半路殺出薛蟠這個呆霸王,英蓮的人生再次被改寫,糊裏糊塗地就跟隨了薛蟠,進了大觀園。
那晚壽賀怡紅,香菱掣中的花名簽上是並蒂花,上書一句:“連理枝頭花正開。”單就詞題和引詩字麵來看,本是一派和平祥瑞的春日景觀,那花開並蒂的圖案,似乎也預兆著香菱婚姻生活的幸福美滿。
但這一切都是假象,隱藏在平和表象背後的厄運,從引詩的來源可看出端倪:
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摧。
願教青帝常為主,莫遣紛紛點翠苔。
這首題名《落花》的小詩,哀怨淒婉,出自南宋才女朱淑真之手。她祈願上天為自己的幸福護航,莫要教妒風嫉雨前來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