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貌岸然的賈府,當然容不下這樣離經叛道的行徑。抄檢大觀園這一重大事件,就是以司棋的繡春囊引出,又由司棋的被攆出府而結束,至此本以為司棋的戲份至此已告完結,不料卻有更動人心魄的安排在後頭。

司棋觸壁而死,是書中哀豔淒絕的畫圖裏,頗能震撼人心的一幅。

有人為她不值,為潘又安這個因被鴛鴦撞破幽會就隻顧自己怕事奔逃的懦夫,傷心難過一回也就放手罷了。何況司棋被逐出園後連他片影也不見,後來發了筆小財回來,竟還要提防著司棋是不是貪慕他錢財,要假意試探一番,為這樣不堪的情人,實在不值得搭進自己性命。即使潘又安自責懊悔,隨即也抹了脖子追去,總讓人存著種“誤會一場”的遺憾。

可她的死,卻是她敢作敢當的性格的必然結果,是她為維護自己的選擇必須付出的代價,她的“終日啼哭”,她的突然撒手,都是在為自己找尋一條清淨的出路,是她對自己失望的選擇,一切可能都與潘又安無涉。正如相似烈性的尤三姐,在與心上人柳湘蓮廝守終身的心願落空後,所發出的一聲輕輕歎息:

“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幹涉。”

這是尤三姐自刎後,柳湘蓮追悔莫及,神遊落寞之時聽見三姐對自己說的話。我琢磨著,或許這也就是司棋的心聲。

誠然,尤三姐對柳湘蓮那“強買強賣式”的婚姻寄托,實在有欠道理。雖說三姐對柳湘蓮有著長達五年的暗戀,但緣何就自信地以為,一番放浪後歸來,柳湘蓮還會接納她呢?她調笑周旋於賈珍父子和賈璉中間時,“挨肩擦臉”,百般挑逗,全然一副淫奔輕浮的形象,柳湘蓮懷疑她的貞潔,也並非全無緣由。

然而,也許三姐以她自己口中“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侮”的墮落對抗賈珍賈璉之流對自己輕慢挑釁、“權當粉頭來取樂”的做法算不得明智,但她卻實在有著一顆幹淨純潔的女兒心。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這是尤三姐頸血迸濺的一幕,讀來觸目驚心。“玉山傾倒”語出《世說新語·容止篇》:“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春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雪芹將一個放蕩潑辣的三姐,以魏晉嵇康比之,筆墨間竟滿溢著讚美和同情。

尤三姐雖然擔了水性的名,司棋雖然擔了偷情的罵,然而當認真對待起自己終身大事的時候,當抄檢隊伍從箱子裏搜出情書和信物來的時候,三姐並沒有看低自己,司棋也絲毫“並無畏懼慚愧之意”。輕視她們的人,大抵心裏存著對禮教的畏懼罷了。

她們所愛的人,都辜負了她們的情意,但所幸她們也不是要靠男人才能尋得自身價值的女子,精神終歸是獨立的、堅強的。她們擁有完整而美好的憧憬,愛情隻是其中的一件。

司棋觸壁,三姐自刎,雖然都發生在愛情無望的關頭,但她們的憤然棄世,並非完全出於對某一個人的失望,而是對自己根本不能容於那汙濁塵世的絕望。

可惜了那花容月貌,辜負了那恩情繾綣。往事千端,都葬送在了如墨的無邊晦暗裏。

何處是我歸處?十二官

沁芳橋邊,桃花樹下,寶黛讀罷《西廂》,正在收拾落花呢,襲人走了過來,說是老太太找,便把寶玉叫走了。隻留下黛玉,滿心品味著方才書中佳句。她走過梨香院時,又聽得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風兒帶著曲文吹進了她的心裏:“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黛玉聽了,感慨纏綿,又止步傾耳:“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不禁點頭讚歎,又聽裏麵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真是旖旎文字。以妹妹的多愁善感,此刻早已情思縈逗、如醉如癡,一蹲身便坐到山石子上,眼中滾出淚來。聽者如斯,則唱者如何呢?

日日浸潤於“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和“你在幽閨自憐”這般柔軟戲文中的,是那十二個梨香院裏唱戲的女孩子,學界常統稱她們為“紅樓十二官”。

她們原本都是正經人家的女兒,皆因貧苦,應著元妃省親的時機,由賈薔到江南采買而來,為的是在需要的場合,鼓瑟吹笙、粉飾太平。她們的地位,其實與那點綴園林的花石鳥雀相差無幾。

然而便是這樣的小角色,各各也是鮮活的生命。曹公以平等的心,對她們愛恨離合的生存樣態,作了忠實而藝術的紀錄。

其中第一個出彩的女孩子,喚作齡官。她被買來不久,便逢元春省親看戲,她在戲台上大放異彩,脫穎而出。元妃親自點名,命太監賞賜傳話:“齡官極好,再做兩出戲。”

倘若是別人,聽聞得總管命唱《遊園》、《驚夢》,必然趕緊妝扮起來。這時曹公卻曲筆寫道“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最後賈薔也沒能扭得過她,聽任她唱了《相約》和《相罵》。這件貌似不起眼的小事,倒令人在她身上將目光頓了又頓——必是個不可小瞧的女兒,說不定將來要鬧出什麼故事。

果然,這一筆絕非多餘墨跡。曹公筆下所有女子,大體地看,總逃不開釵黛兩種,曹公明明確確寫出與黛玉相像的,除了晴雯,隻還有這個齡官。

第三十回“齡官劃薔癡及局外”裏,齡官畫薔,宛若一幅精美的工筆畫,由曹公細細描來:“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一股悶熱窒息的空氣自紙上襲來,在這盛夏酷暑的午後,花繁葉茂的薔薇架下,有一個“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麵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的瘦小女孩,忍著哽噎,蹲在地上,用手中金簪,一遍一遍地寫著“薔”字,“已經畫了有幾千個”。

此情此景,誰看了都要心裏一軟,又何況憐香惜玉的賈寶玉。隻不知她單薄的身體裏藏著多麼沉重的心事,竟如此壓抑痛苦。彼時的他,還並不懂得。

直到又過幾回,在“識分定情悟梨香院”裏,寶玉從齡官對待自己和賈薔那天差地別的態度裏,方知道了答案。

這日寶玉因想起齡官的小旦唱得最好,便尋到梨香院裏來,以平常哄女孩兒的話,央求病中的齡官唱一套“嫋晴絲”,不料她“忙抬身起來躲避”,還正色說道自己“嗓子啞了”。寶玉從來不曾“這番被人棄厭”,此刻受了冷遇,正“訕訕的紅了臉”,百思不得其解,賈薔回來了。

對待賈薔,齡官態度全然不同。賈薔說句“瞧這個頑意兒”,她便忙“起身問是什麼”。隻是,賈薔為逗齡官開心,花大價錢買了一隻能嘴銜旗幟串戲台作表演的雀兒來送給她,卻招來她幽幽冷笑,說這正是賈薔用牢籠裏的雀兒比自己,供他打趣。一番話唬得賈薔趕緊“賭身立誓”,將鳥放生。

看到這裏,齡官畫薔時的心事,讀者和寶玉都才茅塞頓開,原來她竟是為了愛情在傷懷。不過,賈薔是梨香院小戲班的主管,負責管理十二官,齡官與他日日得見,何以還要愁苦不堪?

她擔心的,其實是他們的未來。纖細敏感的齡官,也和黛玉一樣悲觀多疑,僅是一隻作戲的雀兒,便引得她自比悲戚,又是多愁多病的身子,對於心上人賈薔,她也並不敢奢求兩人的明朗前路。世道險惡,從賈府塔尖上的人物,到底下層層的夫人小姐尚且不能得償所願,哪裏會容得下一個小小戲子的小小心思呢。

齡官文字,終止於此。後來宮中老太妃薨逝,似賈府這樣爵等人家,一年之內禁止娛樂,所以十二官被遣散,或送返回鄉,或收為丫頭,被留下來的女孩子裏沒有齡官。不知她是否回到了原籍,抑或是並沒熬過那場病,早已香消玉殞。

最美好的猜想,是她與賈薔的愛情修成正果,從此雙宿雙棲。但這也是最不切實際的,拋開賈薔感情虛實不說,以齡官在當時“娼婦粉頭之流”的出身,便是進了賈薔家門,也萬難有個好的結局。

齡官去後,留下來的女伶中,分到寶玉屋裏的芳官成了最奪人眼球的一個。

這首明代湯顯祖所著傳奇戲《邯鄲記》中的《賞花時》,就是那晚群芳為寶玉賀壽的宴席上,芳官應寶釵請求而唱的。

翠鳳毛翎紮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雲霞。洞賓嗬,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嗬,錯教人留恨碧桃花。

《邯鄲記》的故事,化自唐代沈既濟的小說《枕中記》,寫書生盧生的黃粱一夢。這支曲子據傳是何仙姑所唱,那時在蓬萊山門掃花的何仙姑即將成仙,為尋找替代她的掃花人,呂洞賓再下凡間,何仙姑為他送別時便唱了這一支曲。

曲子起自何仙姑閑踏天門掃落花的描畫,蓬萊仙境的掃帚自然非同凡響,所以稱作“翠鳳毛翎”。“風起玉塵沙”,一出門便是萬裏天涯,呂洞賓此行艱難可以想見。除卻送別的擔心,何仙姑還聲聲囑咐:您可不要由著性子貪杯酗酒,又演一出劍斬黃龍禪師的舊事才好。

“您與俺眼向煙霞”,“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你去之後,我必日日望雲盼歸,你若找到了那個掃花人,務必早點兒告訴我。若是耽擱了,“錯教人留恨碧桃花”,這碧桃千樹飛花,可就沒人接替來掃了。

原是一種送行叮嚀的唱腔,出自芳官之口,又是在大觀園最後一次諸芳聚集的盛會上唱來,似乎大有深意。細細品咂,倒處處流露出勸人花開當時及須賞,莫待花落空遺恨的意味。

這層淒苦韻意,最合用在芳官身上。比起齡官,芳官另有一種鮮明個性,那是一種幹淨的孩子氣,亦剛亦柔,深得寶玉喜歡。在怡紅院的那段日子,是芳官最無憂無慮的快活時光。那會兒,她正將自己打扮成個男孩模樣,“麵如滿月猶白,眼似秋水還清”,與寶玉坐在一起,惹得眾人都說“倒像一對雙生的弟兄”。

像“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這樣的熱鬧場合,最對芳官胃口。她喝酒劃拳,吆五喝六,醉後倒下就睡,一派天真爛漫。她心無城府、率性大膽,趙姨娘一口咬定她欺騙賈環,罵道:“小淫婦!我家裏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她立時反唇相譏:“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呢!”挨了趙姨娘兩個耳刮子,芳官便“拾頭打滾,潑哭潑鬧起來”,全然就是個孩子模樣。

越是弱勢的人,常常會抱緊取暖。一時間藕官、蕊官聽聞芳官被欺,馬上找到葵官、荳官,四人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把趙姨娘撞了個人仰馬翻,直到尤氏、李紈、探春等紛紛趕來,這場鬧劇才算完結。

除開齡官、芳官的諸多戲份,女伶中亦多有同性相愛者,曹公大筆,也未曾將她們遺漏。藕官與藥官間的真情,就頗為動人。

小旦藥官病逝後,與她搭檔扮小生的藕官傷心欲絕。清明節至,藕官不顧禁忌,忘情地在大觀園內焚化紙錢祭奠藥官,幸而有寶玉為之遮掩,否則當時就要大禍臨頭。

隻是那殘酷的命運終要到來,來得早與晚,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日王夫人來到怡紅院為寶玉清理門戶,先是把晴雯從病床上拖下來攆走,又把與寶玉同一天生日的蕙香也趕走,餘怒未消的王夫人接著再罵芳官:“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令其各人幹娘帶出,自行聘嫁”的判決一出,芳官她們才看到這人生的痛苦沒有穀底,命運的苦難沒有盡頭,這便有了“美優伶斬情歸水月”的潦草結局,芳官去了水月庵,藕官、蕊官去了地藏庵。可惜鮮妍活潑的生命,從此便要枯萎凋零在荒蕪清寂之處。

其實,這還不是最差的結局,書中未清楚交待的其他女孩,她們的結局又是怎樣呢?在那黑暗的時代,她們的生存空間狹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淪落風塵,幾乎是她們最有可能的一條“出路”。

秦樓楚館,媚娘嬌娃,不知某一處角落裏的某一位煙花女子,可就正是當日在賈府戲台上光彩耀目的優伶呢?若淪落至此,大概也便如同當日馮紫英家宴,坐席陪酒的錦香院妓女雲兒那樣,強顏歡笑地唱著曲子: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還和這曲詞裏自我放逐的雲兒一樣,有著倚門賣笑者特有的悲喜:

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裏。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

賣唱賣笑的苦難生活,浸透了古時多少風塵女子沉重的血淚。鴇母打罵、任人欺淩,般般艱辛竟是生活的常態,萬事不能自主的她們,也隻有在疲乏的生活喘息之際,調弄簫管,聊以為樂。情郎不舍離開自己的欣喜偶爾也會有的,但一個真心實意的愛人,卻如鏡花水月般難遇難求。

說到底,浪打飄萍、飛花逐水的不定命運,才是她們不得不擔的緣孽。不論十二官,還是雲兒等人,她們的悲劇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