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一生都對理想的愛情充滿向往,然而由於禮教束縛,使她未能遂心如願,連她的父母都不能認同她的想法,甚至在她去世後,以惶惶卻又快意的心情,將她所有手稿付諸一炬。朱淑真的一生,就如一出淒絕的短劇。

自古紅顏薄命多,或如朱淑真般拚命爭取,或如香菱般低眉順服,同樣都是悲慘結局。嫁給“鬥雞走馬,聚賭嫖娼,無惡不作”的薛蟠,就像“玉碗金盆貯以狗矢”,香菱哪有半點幸福可言?

當薛蟠還未娶得河東獅的時候,縱然忙碌委屈,縱有賈璉、寶玉等人常會發些薛蟠不堪配她的不平之語,香菱卻能安於現狀。女兒國內氣氛融洽,她日常與眾姑娘姊妹們談詩閑聊,也算有趣。“攪家精”夏金桂進門來後,香菱的末日才算真正到來了。

用今人眼光來看,這個夏金桂便是個暴富人家溺愛的小姐,富而不貴,缺乏教養,“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雖然“外具花柳之姿”,卻原來“內秉風雷之性”。她的到來給薛家帶來了無盡的苦惱和災難,頭一個遭殃的,就是香菱。

因嫉妒香菱的美麗賢淑,夏金桂欲除之後快,於是每每挑撥生事,使薛蟠變本加厲地淩虐香菱,甚至朝打夕罵。到得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香菱已是身心俱疲,“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前八十回行文至此,便是香菱命運的最後一筆,看以上光景,竟是沒有幾日煎熬的事情了。但到了高鶚筆下,或許可憐香菱命運太苦,竟又叫她活轉過來,並讓夏金桂下毒害香菱不成反被自己所害,讀來固然解氣,但卻不是純正的紅樓意味。

回望這一路,不管命運之手如何將這個弱女子拋起又摔下,陌生路途上的顛沛流離、養父貪夫棍棒中的翻仆躲閃,一次又一次的人生變幻,一遍又一遍的苦難洗禮,換作他人,隻怕早已是一副苦大仇深、見人就紮的刺蝟模樣了。然而於香菱,一切好像過眼煙雲,待到塵埃落定,她還是那個質地單純、以德報怨的溫婉女子,永遠溫柔恬靜、和平淡雅,對殘酷的生活報以感恩的微笑。

她所求的,不過是安穩地活著。然而正如脂硯齋所批,可歎她“生不逢時,遇又非偶”,無數次被厄運摁到牆角,不得喘歇。判詞中“自從兩地生孤木”一句,隱含一個“桂”字,正是指她命定的劫數夏金桂。若按曹公本意,這個薄命女子很快就會早早命喪,嫋嫋一縷芳魂由此得以返歸故鄉。

書中對她著墨最濃的,當是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她的父親甄士隱“酌酒吟詩,神仙一流人品”,因為同樣流淌著這樣的血液,且幼時曾讀詩書,香菱傾慕園中能吟詩作賦的姊妹們,決意學詩。黛玉稱賞,便充任了她的老師,以其意趣為上的詩論,啟發香菱作出了她生平第一首詩: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詠月》

因是習作,這首詩雖已符合七律的平仄和中間兩聯對仗的形式,但構思平庸,遣詞幼稚。起首便是“月掛中天”,過於直露;第三聯寫到月的形狀,重複合掌,翡翠樓、珍珠簾的意象也嫌堆砌落俗。在神韻方麵,更是缺乏餘味。

寶釵看了她的詩,隻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黛玉卻鼓勵道:“意思卻有,隻是措詞不雅。”

香菱沒有灰心,照著黛玉教給的“放開膽子去作”,一會兒坐在山石上出神,一會兒蹲在地上摳土,一會兒皺眉凝思,一會兒又自顧含笑,這便有了修改稿:

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

隻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起首“非銀非水”四字,詠月而不直言對月,含蓄蘊藉,“映窗寒”亦比“夜色寒”更有情韻;“殘粉”、“清霜”兩句,雖然仍嫌重複,然而較之堆金砌玉的意象,倒也雅致了許多;更有頸聯“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未幹”,色香俱佳,溝通感官,又兼側麵烘托加強,讀來很有韻味。

總體看,無論是構思還是用語上,這首詩都比第一首進步顯著,可惜仍未達到詠物詩“不粘不脫”的理想境界。精益求精的黛玉,讓她另作。於是香菱愈發“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甚而日思夜想,終於夢中得句: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蛾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這首最終的成品,終於獲得了大家一致的好評:“這首不僅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怎能不好呢?這是香菱為自己平生遭際所作的文字紀錄,是她一生坎坷無盡的縮影。“精華”句起首不俗,兼指月的光氣精神外,也暗指自己因淪為女奴而被掩蓋的靈感和才氣,“影自娟娟魄自寒”中連用兩個去聲字“自”,正是香菱麵對苦難的命運淡定隨分的自畫像;第二聯化用唐代李白“長安一片白,萬戶搗衣聲”的意境;第三聯化用張若虛“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的問詰,寫盡江湖遊子的鄉思和深閨怨女的惆悵,自然而然地引出了最後的癡問。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身為賤婢,香菱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她隻能指望主宰命運的神靈能夠寬容一些,讓她活得不至於那麼辛苦罷了。這兩句既是全詩詩眼,也是香菱的心聲。

然而,自古發此願請的,幾人能夠如願呢?麵對陰晴圓缺的月亮,悲歡離合的人事,人在悵望處,也隻能長歎:“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可於香菱,這終歸隻是個美好的願望,是一個不能實現的願望。

味濃最是女兒香?三烈女

在學者王昆侖先生看來,人對於生的欲念、愛的堅守不能實現時,略作歸結,大概不過三種應對方式:忍受、逃避和反抗。紅樓夢中女兒,以忍受者為最多,譬如李紈、迎春;選擇逃避的,妙玉、惜春堪為代表;然而最為雪芹所激賞的,卻是那種我固然不能爭取到我想要的,但至少你們也不能得到你們所要的決絕——或毅然終身不嫁,或決然一死了之,以一種掀翻一切虛情假意的剛烈,主動奔向刀口,捍衛那絲毫不容侵犯的尊嚴。試想人活著,不就應該維護尊嚴、實現自我嗎?否則縱然流連世間,沒有了靈魂,也就空剩了一副行屍走肉的軀殼而已。

鴛鴦、司棋和尤三姐就是這樣清醒熱烈、堅守自我的人。凡塵俗世,她們來過,隻是與委屈心意、唯唯諾諾的大多數人不同,她們以壯烈的態度,為這個缺乏生氣的世界,留下了美麗然而淒絕的傳說。忽憶當日蘆雪庭聯詩,李紈寡嬸的女兒李紋也在,應眾人之邀,還曾寫下一首七律《詠紅梅花》: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豔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此時思及,這詩倒像是為這三位烈女立傳。關於李紋文字,與書中不少人物一樣,隨著文稿失落,除卻名字和零星模糊事跡,竟已沒有多少蹤跡可尋。卻有這一首詩,因著烈焰紅梅的意象,倒配得起鴛鴦等這一起剛性決然,是謂“白梅懶賦賦紅梅”,冰天雪地裏的一簇紅梅,不正比那白梅來得更濃重熱烈更令人傾心嗎?麵對這樣豔麗的景象,在頷聯裏,詩人由“凍臉”生紅所聯想到的,不是如施胭脂這樣溫柔的畫麵,卻帶出“皆是血”的驚心譬喻。又想到青梅軟齒之時,眼前花事早便“亦成灰”,一股淒涼漫浸而來,更兼頸聯“誤吞丹藥”、“偷下瑤池”的輪回暗示,末聯中梅花成林、春意盎然的盛景,又被詩人勸為不要誤以為春景正盛,正是三烈女這樣寓生命和全部的幸福於一片虛無的荒涼人生。

世俗主義的人們,無法理解鴛鴦抗婚的緣由。誠然,她是賈府裏地位最高的丫鬟,是賈母的心腹,老人家離了她便覺也睡不成,飯也吃不下了;眾人對她,更是如對王夫人、鳳姐一樣,說話也要拿捏幾分。然而,終究還是個奴才。賈赦留心許久,終於挑準了她,若照常人看來,進門就做姨娘,“又體麵,又尊貴”,正是麻雀變鳳凰、鯉魚躍龍門的大好機會。

賈赦的正室邢夫人竟也一番勸說:“難道你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願意作丫頭……你跟了我們去……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

可是她這一番勸告,最終也未起作用。想來,以邢夫人的庸常愚昧,自然想不到世上竟還有鴛鴦這樣“不識抬舉”的人。然而正是這“不識抬舉”,成為鴛鴦被曆來讀者敬愛的原因。

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儼然是屬於鴛鴦一個人的劇目。

雖然前文已有不少關於鴛鴦的雅致文字,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李紈對她於賈母重要性的稱讚:“要不是她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還倒不依勢欺人”,還有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裏,也將鴛鴦的聰明能幹、玲瓏周全栩栩然映在眼前,叫人心生喜歡。第四十六回裏,又透過邢夫人的眼睛,將鴛鴦的美貌點出,她“蜂腰削背,鴨蛋臉麵,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即便是在佳人雲集的大觀園裏,這份姿容也是難被淹沒的。到後來,那一場激烈決絕的抗婚,讓人更對這個外柔內剛的女子陡然生出了無限敬意。

她先是對平兒等閨蜜說了自己的真心話:“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接著,又朝興高采烈、小人得誌地跑來給自己道喜的勢利嫂子一通臭罵。賈赦威脅:“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鴛鴦幹脆奔到賈母麵前,鉸發明誌,發誓道:“我這一輩子,橫豎不嫁人就完了。”

反抗的決心之固、程度之烈,這才令讀者驚訝地發現,這個平素溫柔可親的女子,卻原來蘊藏這樣堅韌的內心。

雖說是家養奴才的出身,但她從來沒有看輕過自己,和晴雯一樣,她自尊自愛、毫無奴性,又謹慎持重、溫厚公允,更比晴雯勝出幾分。這使她能夠一直隨侍賈母左右,見識更多,眼界更高,目光也就更為精到。她深知便是做了姨娘也逃脫不了任人淩辱的命運,更何況如她自己所說:“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對於人世的黑暗與無望,她看得太過真切。

她想要的,是別人能把她當成獨立的個人來尊重,而不是讓別人懾於一個任人予奪的名分。“姨娘”這個稱號,不能帶給她尊嚴,反而隻能讓她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所以她稱被逼為妾是“把我送在火坑裏去”,堅決反抗。

不過是想要爭得做人的尊嚴,保留她對賈母那割舍不下的依戀,卻要犧牲自己的幸福,乃至生命。這是她的悲哀,也是那個時代的悲哀。

如鴛鴦一樣,以無法妥協的決絕與這個冷淡俗世作別的,是個性剛烈、敢作敢當的丫鬟司棋。

司棋是迎春的貼身大丫鬟,首次正式露麵時,毫無美感可言。那時小紅正找王熙鳳,恰看見司棋如廁完畢,從山洞子裏出來,站著係裙子,便問她是否看見了。司棋的答話簡短生硬:“沒理論。”豪放作風立刻就顯出來了,又兼她“高大豐壯”的長相,與園中嬌花照影的百媚千紅相比,愈發顯得粗陋而似無可取之處。

第六十一回裏,曹公如描如畫,為司棋設計了一場更能印證她強悍個性的演出。她想要吃碗“燉的嫩嫩的”雞蛋,派去的小丫頭蓮花兒卻遭了廚房柳家的懶待。聽了蓮花兒一番添油加醋的稟告後,司棋怒火中燒,隨即帶了一隊人,把廚房好一頓打砸。這樣彪悍的行事,在大觀園的眾多丫鬟裏十分罕見。

然而細覓書中因果,懦弱無能的“二木頭”賈迎春,也須得要有這樣一個招惹不起的丫鬟,否則,像“懦小姐不問累金鳳”之類的事件,豈不是要日日上演?那次迎春的乳母偷了迎春的金鳳去典當賭錢,賈母問罪,乳母和媳婦竟敢逼著迎春去向賈母求情的時候,不巧正趕上的是司棋生病臥床,不能理事,否則以她膽敢鬧廚的脾性,乳母這時也須要認真忌憚收斂著幾分。

在伺候主子的本分上,司棋從沒有半分差錯,即便是怒氣攻心之時,也會先“伺候迎春飯罷”方才去鬧。倘若沒有司棋,下人們或給餿豆腐吃,或懶得掏出雞蛋來燉的狀況恐怕還要延續下去,迎春受欺負的處境,隻會越來越嚴重。

這樣看來,司棋的強硬厲害,全是為了保護小姐,便也令讀者漸漸對她生出幾分好感。如此,情節便進展到了十回以後的“鴛鴦女無意遇鴛鴦”。那夜,司棋和她的姑表兄弟潘又安在大觀園內幽會,實是令人吃驚不小——知道司棋膽大,卻不知膽大到這步田地。幸而撞破他們的是心地良善的鴛鴦,承諾為她保密。司棋雖然暫時無礙,但卻讓人從此為她吊起一顆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