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香羅中姻緣藏?花襲人

蔣玉菡是忠順王府裏的一位戲班伶人,藝名“琪官”。第二十八“蔣玉菡情贈茜香羅”這一回裏,他與寶玉、薛蟠一道,在馮紫英家中飲酒行令作樂。在素不習詩書的薛蟠吟罷一首濫淫之曲後,蔣玉菡行了四句酒令,又歌了一支曲子。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帷悄。

然後,他幹了杯中酒,拿起一朵木樨花,念出了酒底:“花氣襲人知晝暖。”

此時此刻,沐窗外涼風習習,聽席間美妓琴音,這群富貴閑人,倒也頗能懂得附庸風雅、呷品閑趣。

雖說《紅樓夢》不是謎書,不可句句比附,然而,蔣玉菡的這一番婉轉,卻與他日後造化息息相關。此刻他全然是為助酒興而填詞造曲,那一唱三歎的悲愁喜樂,那幸得嬌妻的興奮難抑,意思還不甚明朗,及到八十回後,蔣玉菡與襲人共結連理,看喜鴛鴦配對成雙,讀者這才恍然驚覺這酒令詞中暗藏的隱曲。

馮紫英家中這次小宴,蔣玉菡與寶玉初次見麵,便一見如故,逃席出來互贈禮品,蔣玉菡的茜香羅大紅汗巾換了寶玉的鬆花汗巾。後來寶玉盡興而歸,怡紅院的首席大丫鬟花襲人上來服侍的時候,才發現寶玉腰間汗巾變了模樣。

寶玉贈給蔣玉菡的鬆花汗巾,原是襲人所有之物。見此情形,襲人不無嗔怪地說:“你有了好的係褲子,把我那條還我罷。”寶玉自知理虧,趁她睡著,將那條茜香羅係到襲人腰裏。

多少才子佳人、風月情事,多少隱秘的繾綣,都因汗巾、手絹這類小物件才牽扯出來。寶玉無意間,替襲人與蔣玉菡交換了貼身物品,後日他們果成姻緣,這大媒自是寶玉促成了。再回頭看看當日琪官的唱詞,卻原來是字字玄機。月下老人的紅線,早已將他們今生牽牢。

因為家貧,花襲人自小被母兄折賣賈府,初時充作賈母的侍婢,名喚珍珠。賈母愛她心地純良、認真盡責,便給了寶玉做房中丫鬟。自詡高雅的寶玉,嫌珍珠這個名字太俗氣,改為“襲人”,由陸遊的詩句“花氣襲人知晝暖”化來。這名字本也雅致得緊,偏生嚴苛又不解風情的賈政覺得“刁鑽”,還罵了寶玉一頓“作業的畜生”。

她自小便是個卑賤的丫頭,不僅小小的名字,對自己的命運,她也左右不了半分。對這樣的事實,她倒自然且坦然地就接受了。

一次路過果園,看果樹的老祝媽為討好她,摘個果子要給她嚐,卻被她嚴詞拒絕了:“這那裏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裏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

嚴明自律到如此地步,自然算得是讀者口中“奴性”深重的把柄。隻是,她在書中一露麵,便已是大丫鬟的身份,卻可知這一路走來,雖然賈家“並不朝打夕罵的”,但身為賤婢,哪一步不需要她陪著小心,伴著心酸和苦澀艱辛走來呢?縱是委屈滿腹,也隻有含淚咽了——寶玉誤踢了她,傷至吐血,她卻瞞著藏著,不敢驚動上層。襲人深知寶玉與乳母李嬤嬤不對付,常委屈了自己,生怕他們起了衝突。凡此種種忍耐,書中俯拾皆是。

若論長相,襲人“細挑身子,容長臉兒”,在美女如雲的大觀園中,算不得十分出色,然而正是這個模樣平凡的姑娘,卻是最能得賈府上層賞識與垂憐的一等丫鬟,終歸不可小覷。難怪有人說“襲為釵副”,她的魅力,正在於那“寶釵式”的溫婉和平的處事方式和遊刃有餘的應對本領。

所以,不喜寶釵的人,自然也不會放過襲人,便說她是綿裏藏針,一心想要攀上寶二姨娘的寶座。寶玉挨打後,襲人在王夫人麵前的一番稟報,也就成了邀功進讒的洗刷不去的鐵證:“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接著她又大發議論,隻揀著上頭想聽的話說,唬得王夫人大為感動,連讚襲人:“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從此王夫人便視襲人為膀臂心腹,暗中扶為“準姨娘”,一應吃穿用度,全是姨娘規格。

若照這樣下去,所謂襲人的“姨娘大夢”倒也指日可待了。但是,金陵十二釵副冊中屬於她的那首判詞,卻全是別樣風景: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與判詞相配的圖畫上,畫著一簇鮮花和一床破席。一簇鮮花易解,襲人姓花,又因“花氣襲人”得名,此詩所詠自是她無誤,隻是畫中的一床席,為何是破舊的?這番譬喻,隱有不光彩之意,難道果然如一些紅學家所言,曹公對襲人頗有鄙斥?

曹公之於襲人,是否真如大多學者所認為的那樣,是批判大於惋惜的立場,我不能確定。然而,“溫柔和順”、“似桂如蘭”,本都是美好的詞彙,加了“枉自”、“空雲”,讚賞也確變得應景敷衍了。後兩句更是說到關鍵,“優伶有福”而“公子無緣”,分明調侃的是蔣玉菡和賈寶玉。

襲人命途,原本是一眼望得到盡頭的旅程,固然缺乏風景,卻也現世安穩,所以她就把一顆心全係在了寶玉身上。他們朝夕相處,當然不乏依戀,寶玉又是個最會討女孩歡心的人。然而這到底是不是愛情,頗可懷疑。畢竟,即使在與寶玉“初試雲雨情”的當兒,襲人心中想的仿佛也隻是身份和出路。但毋論真心也好假意也罷,到頭來,自身難保的賈寶玉,給不了她想要的幸福。那段曖昧不明的親密時光終會過去,即便有緣也將緣盡,徒然令人空歎罷了。

雖然現在已看不到曹公親著的八十回後真麵目,然而結合脂評,蘭墅續書於襲人的命途安排上,倒頗合曹公原意。在那“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的時代,離開賈家,襲人還是能夠尋得個明朗前途的。即使蔣玉菡是天下揚名,娶了襲人這樣公侯大家的侍女,也會欣喜如他此前酒令中那樣:“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

正是風雨飄搖的時節,失去黛玉的寶玉成日裏恍恍惚惚,諸事無心,哪裏還顧得上襲人。續書中,後來寶玉離家,“丈夫一去不回歸”,這是襲人之“悲”;家財被罰沒,“無錢去打桂花油”,又是襲人之“愁”。

襲人正是在這困頓無望中,迎來了屬於她的春天,一如她昔日抽到的那支桃花簽上所書:“桃紅一年又是春。”

那是一場花團錦簇的群芳宴。當晚大觀園的姐姐妹妹們都在座,大家輪流抽取花名簽。輪到襲人時,掣出的就是這支桃花簽。簽上這句詩幻化自宋代謝枋得的《慶全庵桃花》:

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

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襲人抽中這簽,或許正暗示著她將逃離那一攤狼藉。她和蔣玉菡的姻緣,在前八十回中已由雪芹親自設伏。一對美鴛鴦的緣定今生,說是蔣玉菡的造化也好,說是襲人的幸運也罷,總之,她後來雖失去了寶玉,但蒙上天眷顧,還是得著了一個值得珍惜的好丈夫。

蔣玉菡本是名伶,生得“麵如傅粉,唇若塗朱,鮮潤如出水芙蕖,飄揚似臨風玉樹”,更難得的是他並非一個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從寶玉口中可知,蔣玉菡一直忙於置辦田地鋪麵,到續書第九十三回裏,高鶚交待他已然“攢了好幾個錢,家裏已經有兩三個鋪子,隻是放不下本業,原舊領班”。

一個計劃長遠、頗具眼光的務實形象就這樣樹立了起來。最可貴處,人常說“戲子無情”,然而蔣玉菡卻獨“極是情種”,婚姻大事,於他萬萬“不是混鬧得的”,他早已拿定主意,“不論尊卑貴賤,總要配得上他的才能”。

千挑萬選,又有因緣巧合,蔣玉菡認定了襲人。

最初,襲人並不情願。她半生的心血、半生的牽掛全投注在寶玉身上,最後反要嫁給其他人,雖說蔣家明媒正娶、誠心誠意,但一時間,她仍然無法接受將要離開自小生長的賈家這個現實。

隻是留下來又能如何?畢竟不是過門的姨娘,一直留在賈府,少不得要被人指責覬覦名利,不知害臊,但若真就此離開,又實在是違背了心願——高鶚對襲人此時矛盾心理的刻畫,當真筆觸細膩、張力十足,實可為一大讚。

那時,心如死灰的女子多半會選擇以死來終結生命,也終結對於生活的失望,襲人也不例外。她離開賈府時,含淚囑咐:“好歹留著麝月。”儼然是在交待遺囑,她一心仍隻惦著寶玉,生怕自己不在,別人不能伺候周到。

她雖然“懷著必死的心腸”離了賈家,然而終究沒有死成。最初是想著不能死在賈家,負了教養恩情,後也不忍死在自家,連累家人,就這樣柔腸寸斷地成了親。出嫁後,每每思死,又見蔣家待她委實無可挑剔,尤其見到丈夫拿出那年被寶玉送出去的鬆花汗巾子,襲人不由得仰天長歎,方才接受了這注定的歸宿。

高鶚借清初詩人鄧漢儀的《題息夫人廟》大發感慨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千古以來,對任何人,死都是非常難以麵對的一件事,會傷心的豈止一個息夫人呢?關於春秋時息國君夫人的故事,典故兩有出入:一說息國國滅之後,息夫人被楚文王擄為己有,雖為文王生下孩子卻心念故主,從不與文王說話,一說息夫人與息國君雙雙殉情自殺,不管故事究竟怎樣,息夫人不忘舊主的忠義,為她贏得了“桃花夫人”的美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