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向來得眾稱讚,多少庭院秋紅飄零,誰家窗簾沾滿飛絮的癡問,加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的深歎,頗令人憶起宋代蘇軾一首《楊花詞》——“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而寶琴這兩句,也成為紅樓名句代代流傳。

若隻以旁觀者的哀歎觀之,此詞與書中其他諸多詩詞一樣,預示著賈家日後敗落的慘淡,然而可怖的是梅花意象,還有那驚心離恨,莫非也是對她自己悲劇的讖語?

為寶琴的毓秀鍾靈心動,實在不願見到有何不幸的結局。幸而寶玉所閱十二正釵當中,並無薛小妹的身影。想來,她是豪門小姐,也不該出現在副冊、又副冊裏,如此,便要秉著憐惜的心,將她想象成得了善終的結局。

高鶚續本裏,寶琴命運隻由王夫人簡單幾句道了出來:“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豐衣足食,很好。”雖交待得單薄了些,卻也是個最能安慰人的句點,如此便已很好。

布衣女兒的幸福·邢岫煙

岫煙,一個多麼超凡脫俗的名字,聞之,便急著想要結識這名字的主人,不知是否便如山間岩穴裏幽渺浮動的輕煙。嫋蕩煙霞裏,那幽款而來淡如素菊的女子便是她麼?

她的出場是平淡的,也是在第四十九回中,與李氏姐妹、薛寶琴一同到了賈府。不過,因為寶琴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家敗後落魄投靠的邢岫煙自然相形黯淡,一身荊釵布裙,在那熙攘繁華裏,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恰似“雲無心而出岫”的絕世清雅,岫煙有著空穀幽蘭般的獨特氣質。《孔子家語》中有言:“芝蘭生於深穀,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這樣的讚譽,最適合用在她的身上。

關於岫煙的身世,曹公也說的平淡:“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但岫煙所要依靠的姑母邢夫人,向來以冷漠自私著稱,她對待岫煙,不過臉麵薄情。岫煙的日子,注定不會好過。

寄身他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呢。賈母說了一句“也不必家去了,園裏住幾天,逛逛再去”,雖然是客套話,卻也算得著落有望,如此,便由著熙鳳安排,岫煙住進了迎春的紫菱洲。

最初,岫煙是不受待見的。她沒有半分不是,隻因新添了寶琴這樣光彩的人物,一時間大家全都眼花繚亂,誰還顧得上這個貧家女子?隻有擔了安置岫煙這個任務的王熙鳳,初見岫煙時,“冷眼敁敠岫煙心性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便生了好感,又可憐她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

鳳姐果然眼光不錯,正如脂硯齋“老鴉窩裏出鳳凰”的品評,雖然岫煙一雙父母昏聵粗鄙,然而生的女兒卻是蘭心慧質、端雅穩重。最可貴處,清淡出世、安貧樂道,實在是一般女子遠不能及的。

踏雪尋梅時,姊妹們錦衣繽紛。曹公細細描繪了黛玉、湘雲、寶釵、寶琴等人的豔麗打扮,行文至岫煙時,似不經意間一句“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勾出了讀者無限憐愛。想來,假若換了賈蘭心性,如此落寞尷尬,必是不肯受辱而拒絕同行,但岫煙卻能從容麵對,隱隱可見其涵養之深、內心之強大。

她舉止有度,不卑不亢。寄居大觀園裏,她不可能忘記自己“外人”的身份,然而也決不會自卑到遠遠躲在人群之外。大家興起,聯句吟詩,她也積極地參與其中。要求“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眾人最開始都規規矩矩地出句,李紈道出“寒山已失翠”後,岫煙聯了兩句。

凍浦不聞潮。易掛疏枝柳。

“凍浦”對“寒山”,“失翠”對“聞潮”,水對山,聲對色,工整自然。所出“易掛疏枝柳”,由大景即小景,又為後來湘雲的“難堆破葉蕉”打開了文路。

後來探春出句“深院驚寒雀”時,湘雲正在喝水,被岫煙搶了個先:

空山泣老鴉。階墀隨上下。

湘雲“忙扔了茶杯”,接了一句“池水任浮漂”。這之後,寶琴、湘雲、黛玉三人逞鬥急才,漸離了軌道,聯到“石樓閑睡鶴”和“錦罽暖親貓”時,大家已是笑得前俯後仰,不辨雅俗。紛紜複遝裏,未免“太嫌雜亂,毫無精采”,岫煙詩作的初次登場,如此便如隔花照水似的,看不分明。

好在李紈罰寶玉乞梅的法子想得實在雅致,也虧了黛玉要讓岫煙一展詩才的主意。假如無梅,何來這一首《詠紅梅花》;若非推舉,安於平淡的岫煙又怎會在眾人麵前逞強。

桃未芳菲杏未紅,衝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紅。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因這一首詩,清人塗瀛在《紅樓夢論讚·邢岫煙讚》裏稱她“學養兼到”,岫煙知書達理的形象,由是才鮮明起來。說起岫煙的文學功底,不得不提到一個人——妙玉。岫煙和妙玉曾在姑蘇十年為鄰,岫煙一開始識字全承妙玉指授,寶玉知道這淵源後忍不住歎:“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來有來曆。”

隻是,不同於妙玉的狷介孤高,岫煙自妙玉處所習,更多的是一種相對平和的衝淡性靈。

這首詠梅詩就可為證。首聯寫紅梅俏不爭春,衝寒迎風而放,字麵切題,陪襯得當。“笑”字有傲雪欺霜之勢,那寒素中絲毫不減的自信與自尊,恰是岫煙所有的泰然。第二聯用典。粵贛交界處的庾嶺,古來素以盛植梅花聞名,世稱“梅嶺”,詩人魂飛至此,感慨冬春難辨,煙霞相隔,想赴粵省羅浮山邀梅花美人共舞的佳夢也是求之不得——恰似在尋求幸福的路上,頻頻橫遭阻斷。岫煙的壓抑,由此可見。第三聯回到紅梅芳姿,隻見縞仙扶醉,融紅燃綠,色彩對比強烈,豔麗而耀目。隻是用典嫌多,失於雕琢,恐怕也是承襲了妙玉作詩的習慣。幸而岫煙的末聯結得精彩,“豈是”已有氣魄,更兼“由他”自若,梅骨錚錚,動人心魂。

整首詩有景有情,又有風骨,倒像是岫煙的自畫像。正是以清俊脫俗的人格魅力,岫煙漸漸贏得了同輩的尊重和長輩的喜歡。

除了鳳姐,心細的平兒是第一個關懷她的。第五十一回裏,襲人還家探母,平兒照鳳姐的吩咐送體麵衣服給襲人,特地多拿出一件大紅羽紗的,囑咐其他人給岫煙送去。原來那日大雪,平兒看見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厚衣裳,唯獨岫煙披著件舊氈鬥篷,“好不可憐見的”。曹公大筆之下,有無數紛繁人物,卻並不曾忘記在岫煙身上點墨。

岫煙與寶玉、寶琴、平兒同天生日,隻是她不願張揚,就沒有告訴別人。口快的湘雲道破後,探春責備著自己怎麼就忘了,忙命丫頭趕著補了一份禮,又被岫煙一貫所表現的自尊感動,送給她一個碧玉佩。

在大觀園裏,她雖與別的小姐一樣,每月領二兩銀子的月錢,但邢夫人囑咐她省出一半供奉父母,餘下的一半,還要打點紫菱洲的下人,岫煙的生活總是捉襟見肘。最拮據的時候,她不得已拿了棉衣去典當,恰被寶釵發現,才給贖了回來,也由此引出了她的姻緣。

薛姨媽欣賞岫煙是個守得富貴、耐得貧窮的好女兒,有意讓她嫁到自家,於是便由賈母、熙鳳作保,邢夫人表態,定下了岫煙與薛蝌的親事。

這個薛蝌,岫煙是見過的。那時他帶著妹妹寶琴上京,幾路人正好彙成了一股,相處時,二人“心中也皆如意”,一樁美事,就此“放定”。

寶玉初見薛蝌時,驚歎了一聲“倒像是寶姐姐的同胞兄弟”,由此可知其優秀;後來,薛蝌又說必要先將寶琴發嫁,自己才肯娶親,倒是個愛惜妹妹的好兄長;再到後來,麵對夏金桂和寶蟾的挑逗,他對以謹慎端正。隨著薛蝌形象的逐漸豐滿,終於讓人替岫煙感到了一些欣慰。

這樣的他,在續書第九十回“失綿衣貧女耐嗷嘈”中,聞說未婚妻岫煙在大觀園中生活拮據,又時有被下人為難,丟了衣裳也不敢問的時候,心中自然不平,於是憂憤而作《感懷》。

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懷感索居。

同在泥塗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

以薛蝌素來的“秉性忠厚”,這一番失意沉淪的感慨,正是文如其人。文字樸實無華,讀來無半點矯情掩飾,很能打動人心。雖然薛蝌和岫煙已有婚約,但因妹妹寶琴還未出嫁,薛蝌自己暫時也需仰仗富親,與岫煙隻能分居兩處。他深感自己眼下猶如失水蛟龍般無計可施,沒辦法給岫煙幸福的生活,頗為自責。

這首詩裏既有因時不我與的困頓境遇而發的歎息,又兼同病相憐的身世感慨。獨處索居的苦悶,泥塗淹蹇的煩惱,種種不如意同時湧上心頭,也不知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何時。

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最是煎心,然而守得雲開,終有光明。蘭墅筆下,寶琴終於出嫁,薛蝌與岫煙最後順利成親,爾後你儂我儂、和和美美,竊以為應與曹公原意吻合。自尊自愛、寬容溫柔的岫煙,終於等來了她的幸福,這總算為愁紅慘綠的《紅樓夢》添了一抹溫暖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