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襲人離棄了舊主,不管她是如續書中寫,是在寶玉離家後出嫁,還是如張愛玲考證,是在家敗後,主動先拋棄寶玉而去,終究未能如“息夫人”一樣從一而終,由是便惹來許多閱紅樓者“見新忘舊”、“負心薄情”的嘲罵一片。
可我總是覺得,縱是先於寶玉離家便嫁與了蔣玉菡,也不該成為被質問的緣由。莫非一日做了寶玉的丫鬟,便定要終身守在他身邊,即使他棄絕而去,也要守住他的家庭嗎?若如此,豈不是中了封建的毒!寶玉最反感陳規故訓,襲人能得此好歸宿,想必他也當是放心且歡喜的罷。
白雪紅梅花豔魁?薛寶琴
薛寶琴為何沒能進入金陵十二釵的榜冊?繈褓之中的巧姐兒、來曆不明又著墨甚少的妙玉都能躋身其中,濃墨重彩、占盡風情的薛小妹,卻緣何榜上無名?
數百年來,讀《紅樓夢》者大惑不解。
這位薛家小妹的出場,當真可稱作隆重非常。雖然已是第四十九回的光景,然而若換了其它時刻,沒了前四十八回的故事,缺了遠遠的“青鬆翠竹”,少了滿地裏的白雪映襯,斷斷造不出“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妖嬈熱鬧來。
香菱學詩的熱絡心思還未散去,忽就忙忙地走來幾個小丫頭和老婆子,笑著請大家去看新來的客人,說那是“一把子四根水蔥兒”——李紈的兩個妹子李紋、李琦,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還有一位便是其中最耀眼的,她是薛蝌之妹、寶釵堂妹,便是薛寶琴了。
對寶琴的外貌,未見一點著墨,但是寶玉見了她便大歎自己是井底之蛙,如晴雯這樣的絕色美人兒也不吝讚譽,探春更是大感“據我看,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由此看,她的美豔芳華,竟有壓倒大觀園群芳的勢頭。
何況寶琴的魅力,遠不止於美貌。
她頂著“海歸”多識的神秘光環。因父親各處都有生意,又好泛遊,寶琴從小隨著他遊跡各處,“天下十亭走了有五六亭”,所見世麵之多,在足不出戶的大觀園姊妹中堪稱獨有,就連寶玉這樣的男孩,也是比攀不上的。
她像一顆從天而降不期而至的絢麗流星,又像一陣卷帶著流浪氣息的新鮮海風,最易勾起無盡的遐想和遠行的祈望。所以,當她一說起有一次自己隨父親到西海沿子買洋貨,認識了“真真國”的女孩時,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
在寶琴的介紹中,這位外國女孩十五歲,“那臉麵就如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金發碧眼,服飾輝煌。最奇異的,是這外國美女還精通中國詩書,寶琴還曾請她作了一首詩。聽到這裏,寶玉、黛玉等忙催她說說這首詩的內容,寶釵打發人去把湘雲、香菱也叫了來,隻聽得寶琴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曆曆,焉得不關心。
有人說此詩是由寶琴自創假托而出,又有人說果真隻是轉述,這些都無妨。真正重要的,是此詩出現在見多識廣的薛小妹口中,亦如寶琴本身,將大觀園的女兒之美又延伸了開去,使寶玉不禁感慨:“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由朱樓繁華,到水國落寞,這首詩極盡一唱三歎和回環疊遝的妙處,從容舒卷之中,渾然天成,雅致蘊藉,深沉細膩,倒頗合寶琴敏思。
頷聯儼然一派獨立於天地間探問人生何去何從的追思圖畫,頸聯又添“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蒼茫迷離,天上月依舊,人間幾滄桑,地老天荒,不知從何始終。尾聯中寫故國南方的春色曆曆眼前,不由得令人追懷無限。隻怕當一切都如繁花落盡,念及青春容顏,令人不能不痛惜錯失的芳華。
與其說這是異域美人送給薛寶琴的,倒不如說是薛寶琴送給身處牢籠般的大觀園裏眾女兒的,其中諳盡淒涼滋味,盛滿了無可奈何的憂傷。
因遊曆廣泛,寶琴看到的世界,自然比諸姊妹們寬廣博大許多。寶琴筆下的詩詞,多不同於其他女兒傷春悲秋的閨閣情調,反而厚重而熱烈,充滿陽剛之氣。寶琴“年輕心熱,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從她卓越的詩才中,漫射出了明慧的思想和堅守。
當寶釵開玩笑說下次作“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時,寶琴忙駁:“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用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她堅持對自然的崇尚,代表作十首燈謎詩兼懷古詩之中,《赤壁懷古》有著濃鬱的寶琴味道,將曆史與現在、人生與功名,追問到底: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
除了這樣雄渾鏗鏘的音響,寶琴還有典出閨閣禁書《西廂記》、《牡丹亭》的清新詩作:
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蒲東寺懷古》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梅花觀懷古》
前一首中,紅娘甘願受罰,幫助鶯鶯與張生相會,使有情人終成眷屬。對這份無畏,寶琴實則甚為讚賞,雖然詩中並未明顯流露,但那微妙語氣中的激賞,終是遮掩不了。後一首更是以浪漫筆觸,繪出杜麗娘和柳夢梅生生死死的刻骨愛情,其中也寄托著她對真情的期待。
以寶釵慣有的謹慎,她開口就說這二首詩無考,不如另作,但被黛玉維護下來。在這不拘舊教的靈性上,寶琴與黛玉總是相通的,難怪曹公特特要寫二人相互喜歡,黛玉一改孤絕,“趕著寶琴叫妹妹”,寶琴有識,更與黛玉“親近異常”。
從第四十九到第五十一回,傾此三回中多少文字,仿佛都隻是為了炫耀寶琴的風光獨占。寶玉乞回紅梅後,新來的岫煙、李紋和寶琴三人需各就“紅”、“梅”、“花”三字作韻詠之。寶琴這一首是這樣寫的:
疏是枝條豔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閑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台種,無複相疑色相差。
清人薑祺在《紅樓夢詩·寶琴》中,稱寶琴“才調無雙人第一,紅梅白雪豔花魁”,定是讀了這一首梅花詩,方寫下如此的讚語。
首句用同字法,以兩個“是”字摹寫梅枝和花朵疏密有致、濃淡得宜的芳姿,下一句將之比作小兒女的春妝豔麗;“競奢華”的動態表寫,將園中紅男綠女、衣香鬢影的熱鬧,活脫脫映了出來。頷聯取彌望視野,但見那紅梅灼灼,連綴成片,竟將那閑庭曲檻遮遍,正如同天邊晚霞蒸蔚於流水空山之間,珊珊可愛。頸聯轉到表現梅的精神世界,冰雪之中,紅梅靜靜然絕世佇立,伴隨著美人吹奏的笛聲,賞梅人似已沉入夢境,到仙境絳河中任意暢遊。尾聯順勢接來,感歎如此紅梅定是瑤台仙種,雖然形態各異,然而各秉風情是毋庸置疑的。想象豐富、空靈流麗,寶琴這一首,無愧三首紅梅詩中翹楚。
紅梅有靈,也願配合寶琴的絕代風華。後來大家一出門,抬頭就見粉妝玉砌的風景裏,寶琴穿著老太太賞的那件據說連寶玉都沒舍得給的華貴鳧靨裘,遠遠站在山坡上等,身後丫頭抱著一瓶紅梅。這一幕風景,惹得眾人盡讚,說是比仇十洲的名畫《雙豔圖》還要好看得多!
她美麗聰慧,剛到榮府就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其中最歡喜她的正是寶塔尖兒人物——賈母。賈母見了寶琴,非常中意,讓她跟著自己住,還送了名貴的披風、珍稀的花草,更逼著王夫人認了幹女兒,反複交待寶釵可不要管緊了她,惹得素日裏最受歡迎的寶釵都生了微微的妒忌:“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
果然賈母心裏存著要將寶琴婚配寶玉的心思,便向薛姨媽詢問寶琴的年庚八字、家內景況,隻是聽說寶琴早已許給了梅翰林家的公子,這才作罷。
隻怕曹公一開始給寶琴設定的,就是旁觀者的身份。寶琴甫登場時,書便說明薛蝌此番攜妹進京,是為了等待發嫁寶琴,隻是遺憾了卻無後話,寶琴究竟嫁沒嫁到梅家已是難考。然而,她路過了大觀園,便要以過客的眼光,與萬千讀者,共同見證賈家流雲失散的悲劇命運。
第七十回裏,“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雲偶填柳絮詞”,才華橫溢的薛寶琴,自然少不了要填詞一闕。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西江月》
漢苑長楊宮中,柳絮零星飄零,壯觀的隋堤上,楊花紛揚成陣。暮春將盡,美好春光全付了東風逝去。寶琴接著用了個“夢斷羅浮”的典故,講隋朝趙師雄於羅浮山夢見與梅花美人相會歌舞,醒來後失落,惟剩“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