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總是在夢中·秦可卿
金陵十二釵中,她位列最後。倘若因此便覺得她不夠重要,那就徹底錯了。
她是正釵裏最美貌的女子,曹公甚至以自己最心愛的釵黛比之,賜其乳名“兼美”,她“鮮豔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嫋娜,則又如黛玉”,如此極美極善,注定天妒紅顏。恰似一場甫剛亮相便要謝幕的演出,就“薄命”二字說來,秦可卿則無愧於薄命司之首。
她的身世非常神秘,人生經曆也撲朔迷離,還未等人弄清楚,她偏又早早地辭世,別了這一場人生大夢,神秘色彩就愈濃厚了。她以那天上才有人間難尋的風情占據了正冊第十二的交椅,很有一番壓軸結案的意味。
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那一回,已把整個故事交代了三分。秦可卿正是作為主角,在這一回裏幽幽登場。賈寶玉正是因為在秦可卿的房間睡了個中覺,這才進入了太虛幻境,並在警幻仙姑的引導下,閱冊籍聽樂曲,歆享聲色男女之樂。
十二釵的命運,也自此吟唱演繹開來。
那日,寧府花園裏的梅花開得正豔,寶玉隨賈母前去賞梅。家宴後,寶玉倦怠欲睡,便由可卿領著,先是來到了上房內間,屋內高掛著的一幅宣揚尊孔讀經以達仕宦的《燃藜圖》,寶玉見了甚是不快,再一抬眼又看到了一副對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這對聯立刻又招了他厭煩,寶玉決然不肯久留,直嚷著:“快出去!快出去!”
人情世故、庸俗醜態,這是寶玉最不願接觸的。於是這副勸人圓滑處世、勢利熏天的對聯自然令他格外反感。
可卿見狀,便笑著將寶玉引到自己屋內。這位青春少婦的住處,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寶玉剛進房門,就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迎麵撲來,熏得他眼餳骨軟,連呼叫好。可卿房中的對聯,自然也不同於正房。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風格迥然不同,但用韻偏是一樣的,反而愈顯得可卿與寧府格格不入。書中說了,這對聯是宋代學士秦觀秦太虛所書,隨後不久,寶玉便在恍惚睡夢裏跟隨可卿去神遊了,那裏“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原是太虛幻境。曹公筆下當真是字字如珠璣,處處有玄妙。
關於“嫩寒鎖夢因春冷”七字,《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批了“豔極淫極”四字,道出機關,實在也因為如此重評,自然隱隱約約透出背後因果。隻是若單從字麵看來,不過是說梅花開時,輕寒猶在,人們睡眠時縱使成夢,也會覺得“春冷”微涼。看似輕描淡寫敘說季節,未必不是在借此影射秦可卿與賈蓉這對夫妻間關係的冷淡。
下聯“芳氣籠人是酒香”,又彷有宋人陸遊的“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的妙味,似有濃情蜜意,可醉生夢死。秦可卿這“怕是神仙也住得”的房中,一番馥鬱醉人的旖旎香豔已是濃稠難化,懸著的一幅《海棠春睡圖》,狀繪楊貴妃醉顏殘妝、鬢亂釵橫,更如一劑催化,寶玉剛一閉眼,便恍惚入夢。
這一夢,便是整部《紅樓夢》。
夢裏,他聽聞有人唱歌,歌者是“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的警幻仙姑。曹公用了大段文字來寫這位仙界尤物。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鬱;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羨彼之華服兮,閃灼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鬆生空穀;其豔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龍遊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應慚西子,實愧王嬙。
如此大段鋪排,隻為狀摩警幻仙姑的容貌風姿,這在通部書中都極罕見,足見她在謀篇布局中的地位之重要。難怪脂硯齋批說:“前有寶玉二詞,今複見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
這篇賦讀來頗有子建遺風,從“雲堆翠髻”、“回風舞雪”,到“將言而未言”、“待止而欲行”,曹植賦中的華麗詞句如“雲髻峨峨”、“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含辭未吐”、“若往若還”等一一跳至眼前,子建夢宓妃的典故亦踏歌而來,那金風玉露一相逢的纏綿繾綣,正是雪芹刻意營造的相似境界。
所謂太虛幻境,就像大觀園的縮影,其中的警幻仙姑,便是高在雲端俯視下塵的冷眼旁觀者。她身份尊貴,閑散遊逛的地方不是柳塢就是花房;她身姿婀娜,行動時荷衣飄香,並有曼妙音樂作為背景;她美貌驚人,一顰一笑皆成風景;她品德高尚,如昆山片玉,無可挑剔。如此美人,曹公最後隻能歎道:
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她自稱受了寧榮二公的囑托,以情欲聲色等事來警示癡頑寶玉,使他領略仙閨幻境的風光也不過如此,更何況凡塵俗世,更是無須留戀,望他今後務必痛改前非,專心孔孟,以讀書進仕。接下來便是重頭戲了,仙姑將其妹許配給寶玉,並讓他們即時成親。
警幻仙姑的這位妹妹,便是乳名兼美字可卿的秦氏。
直到賈寶玉在夢中墮入迷津,大呼“可卿救命”,這一場紅樓中最重要的夢境,方才由秦氏引入,再因秦氏走出。寶玉不僅沒有從此“改悔”,反而越加癡迷起人間情事來,緊接著下一回中,他就與襲人“初試雲雨情”,正是第五回末曹公所擬兩句輕歎: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在夢裏,可卿的身份是警幻的妹妹、寶玉的嬌妻;在現實裏,她是暫居寧府的一位身份不可說的神秘人物。曹公對她,著墨非常獨特,亦真亦假,虛虛實實。著書人也有自己的無奈,他曾經不得不聽從家族中長輩建言,刪去四五頁關於秦可卿的內容,以求清平,亦是為可卿保全形象。,然而始終不甘,經意不經意間,仍留下些許蛛絲馬跡,留與後人拚接索驥。
可卿的身份是第一大謎團,書說她是“寒儒薄宦”的秦業從養生堂抱養的孤女。脂硯齋批“秦業”這名字妙極,曹公慣用以諧音暗指的筆法,“業者,孽也”。他究竟造了什麼孽會得此名?他抱養的這個女孩,當真是個普通人家拋棄的閨女,還是流落民間的皇脈後裔?
倘若果如書中所敘那樣出身卑微,隻憑著一份嫋娜纖巧、溫柔和平,焉能贏得寧榮二府合族上下的一致稱讚和庇護?並讓那麼多人在她死後惋痛不已?
人們在誇香菱生的好模樣時,說她“倒有些東府蓉大奶奶的品行兒”。想到香菱的來頭,這番比較就有了更深的含義——香菱本是甄家小姐英蓮,幼時被人販子拐去,幾番倒賣才到了薛蟠家中。若雪芹果然是想以香菱暗指可卿,也當是為了提醒讀者秦可卿的來曆不凡。
作為賈家孫媳,她竟然擁有自己的房間,實在有悖常理。那間甜糯銷魂的香閨,全然不像她和丈夫賈蓉共享的居室,書中也找不到一星半點關於這對夫妻感情的描寫。隻在可卿病中,王熙鳳前來探病,賈蓉才陪伴出現,他對妻子恭敬有餘,但親密不足;可卿死後,殯儀浩大鋪張,卻隻字不提賈蓉的反應,仿佛她與他隻是有名無實的夫妻。
除此,便是寫道可卿生病症結,方子上所寫“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的病因從何說起?她為何憂慮?因何上火?遍尋曹公墨跡,竟不得要領。還有那神秘的太醫張友士,他的名字,是否正暗指“有事”?若真有事,卻是什麼樣的事?想來,必是他所帶來的家族消息,導致了可卿的憂慮焦急吧。曹公幻筆撲朔迷離,可卿的麵目真真假假,直叫人抓心撓肝地想洞悉真相。
便有當代學人如劉心武者大膽斷言,秦可卿極可能是皇權鬥爭中暫居劣勢那一方的子嗣,被寧國府以賈蓉妻子的身份藏匿起來,作為賈家的政治籌碼,以期日後匡輔之功。
隻是賈家押錯了寶,可卿家族終於慘敗。宮中元春審時度勢,果斷揭發了秦可卿身份,為自己家族爭得一功。所以,可卿在托夢給王熙鳳時,提及“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隨後就是元春封妃,獲旨歸省。
可卿的出場是淡淡切入式的。她與寶玉的纏綿,隻是在夢中,虛實難辨。她的退場卻是全書中極隆重的,仿佛全要靠死的葬儀來說明她生的意義。那一場堪比公主的威赫殯葬,將關於她身份的謎題推到了極致。
隻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對於收留自己的賈家,她心懷感恩,去世前,尚記得為平日裏要好的王熙鳳托一夢道: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此句令批書人哭死。”東魯孔梅溪如此批道。賈家盛極而衰的命運,怕是勾起了這一位家道中落的過來人前情的觸動。
可卿話中提到的“三春”,在書中出現過多次,其涵義不過是那最美好也最短暫的春光——春去秋來,花兒般嬌豔的姑娘小姐們,都將迎來毀滅;僥幸幸存的,唯有各自奔投生路。
僅僅是想一想,那番淒涼慘淡也讓人心驚,怨不得鳳姐不願意接受,倒問可卿如何才能“永保無虞”。可卿冷笑嘲弄:“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複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接著便將如何居安思危、留足後路的話講了,警告鳳姐若不早日綢繆,隻怕臨期後悔也徒然無益。
儼然一位高瞻遠矚的預言家,但是直到謝幕,她仿佛還是隻在虛幻的夢中。
秦可卿找對了人,這通精細的打算,非精明能幹的鳳姐不能施行;她又找錯了人,貪慕享樂的王熙鳳,並沒有把這番警示長久地放在心上。續書中,高鶚寫到王熙鳳月夜逢鬼,撞見的正是可卿的幽魂,可說與這一段夢中警示的情節遙相呼應,將一幹冤孽宿債說了個圓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