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蹉跎一場空·李紈

“節烈難麼?答道,很難……節烈苦麼?答道,很苦……女子自己願意節烈麼?答道,不願……不利自他,無益社會國家,於人生將來又毫無意義……節烈的女人,豈非白苦一番麼?可以答他說:還有哀悼的價值。”在《我之節烈觀》裏,魯迅先生如是說。

大觀園裏便有這樣一位守節一生的“可悼之人”——李紈。

“紈者,完也。”因丈夫早夭,年紀輕輕便守寡獨居,她真可謂未亡而亡。活著,卻如同死了一般,隻如一座活牌坊,空自標榜著國公家那點猶存的“氣節”。

曹公將這一寡婦搬進姑娘小姐們才有資格入駐的大觀園裏,還給足了她戲份,大凡重要場景都不曾遺漏了她,還使她入了薄命司金陵十二釵之列。這份關注與痛心,倒與魯迅卓見雖隔數百年而遙相呼應。

被介紹給黛玉,這是李紈的第一次登場,她被稱作“珠大嫂子”,時刻提醒著旁人和她自己那寡婦的身份。其時,她不過芳齡正好的年輕女子,尚有姣好的容顏、溫婉的舉止,也還殘有對未來的些許美好向往。可“寡婦”身份如一張蒙麵的白色帕子,常叫人忽視了她的美豔芳華。

時代壓製和衛道夫的淩厲眼神,使懦畏的她把很多年輕的美好和幻想一並放棄了,隨著丈夫的離世,李紈隻剩了一副死灰其中的錦繡軀殼。

元妃省親那日,命眾姐妹題詠,因李紈也在其中,隻好“勉強作成一絕”。這“勉強”二字妙極,正合配李紈自甘苦淡的性格。她所作的,正是這首題詠大觀園的七絕《萬象爭輝》。

名園築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

詩思平淡、遣詞寡味、口吻謹慎,正是李紈手筆。勉強而成的詩,隻能暴露出李紈的才力不遞,倒不如不作。卻是寶玉生日那夜,她抽取的那支花名簽,才能婉轉道出她的境地。那簽上繪著一枝老梅,題著“霜曉寒姿”四字,下麵是一行舊詩:“竹籬茅舍自甘心。”這句詩出自宋代王琪的《梅》:

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

隻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

林和靖是北宋詩人林逋,隱居西湖孤山,不仕不娶,以梅為妻,因作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名句,為梅花爭得了個“暗香疏影”的代稱,而他自己也成為後來賞梅人臨景欲賦時繞不過的話題。

以賦梅詩來比李紈,再合適不過。李紈自絕於世、隨遇而安,雪芹以寵辱不驚的老梅比之,“霜曉寒姿”透著十足的清幽苦澀,曹公的深切同情與惋惜也就不說自明了。林和靖以梅為妻,有梅才快樂,無梅而孤獨,這關係正如李紈和其子賈蘭,倘若沒有賈蘭,李紈一人孤獨終老,委實更可憐得緊;有賈蘭在身邊,她就像沙漠裏的獨行人在即將渴死時見到了綠洲一樣,以為有了希望,於是不顧一切地撲過去,誰知卻也是海市蜃樓。

在大觀園裏,看上去性情最恬淡的非李紈莫屬,不管她這性格是出自主動的選擇,還是被逼的無奈。下人心目中,她是一尊麵善心軟的活菩薩;眾小姑子眼裏,她是一位能和大家品詩吃酒一起玩耍的溫柔嫂子;在賈母看來,她是“帶著蘭兒靜靜地過日子”的讓人省心的孫媳婦,於是特許她住到大觀園,便算是嘉寵了。

李紈的住處名字簡單,叫“稻香村”,布置簡樸,其外隻用“一帶黃泥築就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裏邊是“數楹茅屋”,隨其曲折,用各種顏色的嫩樹新條編就兩溜青籬,“下麵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儼然一派“竹籬茅舍”的農家風光。結詩社時,她給自己起的雅號是“稻香老農”,似也在表達她的清心寡欲和寂寞自得。

她與世無爭,其實也是消極避事,一日日似乎隻為消磨時光而活,旁人於她,竟如不存在一般,她絕不肯讓自己卷入任何是非。

對這種行屍走肉般的生活,旁人看來索然無趣,她卻甘之如飴。在第四回開頭,曹公就曾給她立了個小傳:“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這一派形容,便叫人想起了唐代詩人孟郊《烈女操》中的詩句:“誓不起波瀾,妾心古井水。”這似乎就是李紈信守的戒律。她隻在等待,等待大限到來那日,她將因一世守寡而被萬人稱頌。

唯一讓她舍不下的,也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愛,便是兒子賈蘭了。夫死從子,她將所有的希冀全寄托在兒子身上。她決意用自己犧牲一切贏取的虛名,為兒子積攢下一個尚可期許的未來。如是,她的判詞自然也離不得賈蘭。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為這首判詞所配的圖畫裏,亦有一盆茂蘭,旁邊是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春光易逝、桃李易凋,首句既含李紈的閨名,又將其悲劇根源交待得分明,正是受了魯迅先生所謂“曆史和數目的無意識的圈套”,她在緩慢如抽絲般的無望光陰裏,活一日便忍受一日的煎熬。可憐如冰似水的節操,到頭來隻落了他人笑談。

對自己,她是徹底妥協和灰心了,然而在兒子身上,她用盡了心思。“李紈課子”是獨屬於她的一幅美人圖,她為兒子設計的光明大道是科舉仕途,如此便必須苦心孤詣,務令文武雙全,除了讀聖賢書外,還不能忘了訓練其狩獵的武功。

於是,曹公筆下便有了這個用一柄小弓追趕兩頭小鹿的孩子。

唯有寡母扶持長大的孩子,從小便失了天真。幾乎整個家族都圍著寶二叔大獻殷勤,賈蘭隻能用一雙敏感的眼睛,警惕而謹慎地審視四周,以隨時捍衛自己的尊嚴。書中第二十二回賈政命晚輩們猜製燈謎一事,便是個例子。

大家都到齊了,唯獨不見蘭哥。賈政詢問起來,李紈便起身笑著解釋:“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眾人都笑:“天生的牛心古怪。”

卻不知這古怪裏,滿是斟酌人心的無奈。

立時賈政便忙遣賈環並兩個婆娘去請,賈蘭這才姍姍來遲。為示安撫,賈母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抓取果品給他吃。想來此時的賈蘭,心中極可能在暗自發憤,要早日成人,還要出人頭地。他想要贏得尊重,以回報母親的艱辛。

寡母扶持幼子的艱辛,自不必多言。為此,李紈還頗擔了些吝嗇和自保的罵名。

古來解讀紅樓者,對李紈不是嘲笑,就是批評,說她平日裏無非與園中姐妹周旋遊樂,邊緣而低調,然而卻是極聰明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應當扮演的角色,寧擔“失之過寬”的無能之名,也要為老來榮華周密打算。

譬如初組海棠詩社時,李紈帶領眾姊妹去向王熙鳳討要活動經費,熙鳳雖不大樂意,卻也不能做“大觀園的反叛”,隻是鳳姐定然也是不肯暗暗吃虧的。經她一番抖落,李紈的吝嗇便昭然若揭了。

因被同情為“寡婦失業的”,在榮府裏,李紈所領的月俸竟和賈母、王夫人平等;她還出租園子地,收取租金;年終分年例,也是上上分兒。一年通共算起來,有四五百銀子。這在外強中幹的賈家,算是相當穩定和豐厚的進賬了,然而作為詩社掌壇人,她卻連十幾二十兩的數目都不肯拿出來,委實算得上“吝嗇”。但她也有她的苦衷,攥緊銀子,自然是為將來母子二人備不測計。

在這方麵,李紈確也有過人之處。續書中寫她與賈母等人擲骰子行令,李紈行的酒令是:“尋得桃源好避秦。”對賈家將來必然敗落的前景,她隱約有著預感,可她們孤兒寡母,隻得處處早作打算,萬事不管,隻求自保。

可惜到頭來,卻是如夢方醒、算盤落空。夢曲《晚韶華》便是明證: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速!再休提繡帳鴛衾。隻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隻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丈夫的“鏡裏恩情”、兒子的“夢裏功名”,看似繁花似錦,卻原來盡是虛空幻景,歎韶華流逝、朱顏易改。李紈用盡一生的蹉跎,一世的節省,隻想求一份俗世安穩,然而歸了薄命司的她,注定得不到命運的厚待。

“為什麼歡樂總是乍現就凋零,走得最快的都是最美的時光。”這本是詩人席慕容的感慨,縱隔著無盡時空,卻也可能是李紈的困惑。不過,倘若從李紈口中歎出,除了悲傷情緒,一定還有無盡哀憤。有丈夫相伴的時光,總算是有寄托,然而終究短暫;望子成龍、母憑子貴的心願,雖然家族敗落,但賈蘭卻爭氣地考中了舉人,她也被加封誥命,“帶珠冠,披鳳襖”,風光一時,卻仍如曇花,方才初放又匆匆枯萎。

算不準的,是無常的命運;逃不脫的,是那“昏慘慘黃泉路近”。隻由夢曲來辨,究竟是李紈早逝還是賈蘭早逝,數百年來讀者爭論不休。不過,她終歸是木木然荒廢了一生,橫豎是個悲劇。什麼是幸福,她從不知道,她隻知道束縛了幸福的虛名——節名與功名。正是它們將她毀滅,與之合謀的,還有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家庭,還有她從小熟讀的《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還有那些所謂的“前朝賢女”榜樣——她的幸福,正是由它們合力絞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