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具有歸結意義的金陵十二釵最後一釵的位置,最適合秦可卿不過。
情始情終情非常?情可情
《紅樓夢》中幾乎所有人物的名字,都是曹公仔細斟酌方才擬定的。或點其命運,或連貫全篇,依附其上的皆是作者的良苦用心。
秦可卿的名字,寓意是“情可輕”,意在提醒讀者,要將此處之“情”看輕。可在關於她的判詞裏,“情”字卻是最關鍵的。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對於可卿品行,似乎略有微詞,但曹公不會簡單便將一個女子否定,否則秦可卿也入不得金陵十二釵了。事實上,她非但不是曹公立意批判的對象,反而是作為政治鬥爭的殉葬品,被曹公寄予了痛惜的柔情。
猶記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孽海情天那副讓人觸目驚心的對聯: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佛家有言,情欲是罪惡苦難的根源,世間情緣皆是宿孽的造始。雪芹演紅樓,顯是依著此論,假言“孽海情天”,把時代悲劇巧妙附會於“情”字上,將這情情相遇的可卿,塑成了由“情天情海”幻出的人物。
然而,不論是情之所始的緣孽,還是情之幻滅的輪回,不過隻是遮蓋可卿悲劇的一方幕布而已。
回顧曹公行文,每以假象示人,有時瀟灑調侃、寓揚於抑,有時偏以反語解說孽緣。倒不是故弄玄虛,出身其中,又掙紮著逃脫的他,深知當時社會吃人的內裏。有的時候,他正話反說、暢所欲言,有的時候,他看清了現實卻不願意相信,又或是雖欲揭示,卻終不能針砭直陳,這便常將宿命之說附會於悲劇之上。矛盾與痛苦,始終伴隨著他創作紅樓夢的全程。
虛實相間、欲說還休,正是雪芹無奈之筆。
馮淵冤死,凶手分明是薛蟠,曹公偏說“這正是夢幻情緣”、“前生冤孽”。張金哥和守備之子雙雙殉情,首惡分明是王熙鳳,曹公偏說他們太“多情”,也屬“情孽”。就連心如槁木的李紈、遁入空門的惜春、情竇未開的湘雲,也統統讓她們在掛著“可憐風月債難償”對聯的“孽海情天”中注了冊。所謂風月情債,不是幌子,卻是什麼?
他無力將最赤裸最刺眼的真相全都撕開給讀者看,隻得借由太虛幻境入口處那一副對聯,警示著漫書之中的真與假、有與無。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
書中甄士隱寓意“真事隱”,賈雨村寓意“假語存”,全書“以假作真”的地方比比皆是,雖常讓讀者雲裏霧中,但在文字獄頗盛的清初,他不得不如此。
曹公本意是要將一幹俗塵肮髒,借個風月情債的畫皮描出。懂得了這些,秦可卿那隔簾看花般的朦朧神秘,才能稍微明朗。
他有意將可卿摹繪成鏡中花、水中月,宛若一個匆匆走過自己生命的過客。她與紅樓這一夢,仿佛早早就別離,卻又始終相偎依。隨著筆墨周旋,有意無意間,似留下無數難解的謎題,又沉澱出厚厚一層曆久彌香的風情。
所要揭示的,重點不是可卿與賈珍的“非常情”,而是那背後的幽靈——一場無關風月的皇家鬥爭。
表麵看來,她生性輕浮,隻從寶玉剛入她房間時看到的一聯一圖便能透露幾分。然而這些還不夠,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飛燕立著跳過舞的金盤、安祿山擲過傷了楊妃乳的木瓜、壽昌公主含章殿下的臥榻、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被曹公全都集合到可卿的屋去了。
這些曆史上有名的風流女子,這些見證風月情事的香豔物件,皆隨著曹公的調度,共同奏出了一曲交響,主題便是屋主可卿同樣的風流豔史。
然而何以全是皇家物事,這不正預示著她作為政治棋子的可悲身份麼?
在當時,提到政治總是件危險的事情,遑論評議!所以他虛構了一個“非常情”的外殼,便也給可卿最後的死安排了理由——與賈珍的奸情敗露,她羞憤而死。
一首銷魂蝕骨的夢曲《好事終》,簡直唱盡了她的一生。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夢曲旁邊繪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不正是窮途末路的秦可卿嗎?
這突兀的圖畫,是雪芹有意留下的“未刪之筆”,暗示著背後的真相。年輕而美好的生命,注定將早早葬送。
所謂“好事終”,究竟是在歎家族奪權窮途末路,可卿不得不死,抑或是歎她與名義上的公公賈珍的通奸“好事”不幸敗露呢?
我更願相信是前者,也自然應該是前者。
可卿與賈珍的“非常情”,似乎是寧府公開的秘密,這從第七回“宴寧府寶玉會秦鍾”裏焦大的醉罵便可看出。脂硯在此特用朱筆點批:“忽接入焦大一段,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
當日寧國公為皇帝戎馬天下,身邊有個忠心耿耿的奴才,便是焦大。他對寧公曾有救命之恩,但寧公死後卻受了冷落,每每以酒澆愁。他對寧府的感情是深厚的,誰不珍惜自己幫助建立的事業呢?也正因為愛之愈深,責之愈切,麵對寧府的不肖子孫做出的種種醜事,他最是痛心疾首,仗著酒勁,便要大罵:“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我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
在那一疊聲的唾罵和數落裏,最有名的一句是:“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
“養小叔子”的公案,至今尚無定論;但古人所說的“爬灰”指的正是媳婦與公公通奸,焦大這句怒罵,坐實了寧府那段不得見光的家醜。
“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一時心血上湧,焦大幾乎要罵個痛快了,可是鳳姐立即命人用土和馬糞填上了他的嘴。
雖然這秘密已被很多人知曉,但有些事情,仍然不能被揭露。
所以,若說秦可卿是羞憤赴死,莫不是晚了太多?家族奪權的大夢破滅,恐怕才是她赴死的真正原因。除了死,她已無別的選擇。
樹倒猢猻散,她所藏身的賈府,此刻也必力求自保,再不能繼續庇護她。她死了,倒可成全元春舉罪不避親的美名——這一段藏匿寧府的日子,她得上下厚待,雖說別人大抵是因為她特別的身份才善待於她,善良如她,畢竟心懷感激。
這原是一場戰爭,她在其中,隻是一個因身份而任人左右的棋子。此役凶多吉少,或許可卿早已料到這樣的結局,便不管不顧地肆意將自己燒盡。
於是那一段不倫之戀,縱然隻是曹公描畫的一張畫皮,潑墨點翠的洇染間,倒也值得去想象探究。
詭譎變幻的政治風雲,於她是不重要的。浪漫多情的她,困居寧府,便隻期待感情能有所依托,而這,是賈蓉不能給她的。年輕的丈夫根本不懂她的嫵媚和風情,又礙於她的尊貴身份,他想愛卻不敢。賈珍畢竟老辣,眉來眼去間,她終於墮入情海。秦可卿的淪陷,或是對自己命運的抗爭,在肮髒的土壤才會孕育出罪惡的花朵。這不倫的戀情,便在那腐朽到骨子裏的賈府綻開了來。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這話說得一點不差。榮國府中頭號“混世魔王”賈寶玉,不過依紅偎翠、纏綿脂粉,比起東府裏諸多人形獸行之事,確實算不得什麼。
在秦可卿的事情上,尚還看不出多少端倪,一切仍被遮掩得朦朦朧朧。可卿死後,後文敘及賈珍賈蓉這對父子與尤氏姐妹的風流故事,這二人燭光下對三姐涎水長流的貪婪嘴臉,才真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怨不得柳湘蓮聽聞尤三姐是寧國府親戚後,決意要退親:“你們東府裏,除了門口那兩個石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
華麗光鮮的寧府,其實是一口又深又渾的醬缸,可卿困在裏麵,漸漸迷失了自我。
很難說是誰先誘惑了誰。一個嫋娜風流渴望被愛的女子,在牢籠般的寧府,需要一個人來填補她空虛的靈魂,賈珍便適時地出現了。
但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快樂過,直到她不得不死的那一刻到來。
那一晚,想必夜涼如水。奪權大計,功敗垂成,秦可卿知大勢已去,赴死的決心就在一瞬間釀熟了。天香樓中,她倚門目送賈珍離去,含笑如一片深秋的樹葉。或許賈珍已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卻苦於無力勸阻,又或許他隻當是尋常道別,出門後不久便快步不見。可卿輕輕掩好門扉,徐步踱至閣樓,三尺白綾撣落畫梁積塵,芳魂豔魄,紛紛然散落無處。
隻是這樣一個可憐女子,還是被扣上了紅顏禍水的罪名——“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賈府敗家,她是根本嗎?這罪名太重,不是秦可卿的柔弱肩膀能夠擔起的,一切不過是賈府“啪啪”響的如意算盤落了空。那積重難返的封建王朝,那千瘡百孔的榮寧二府,分崩離析勢所當然,怎麼怪罪於一個女子?
便想起魯迅先生的憤慨,大意說男子們是沒有錯的,禮崩樂壞的責任,總要讓女子來擔當。
曹公也說得中肯:“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承《禮記》說,箕裘,指的是繼承祖先事業,“箕裘頹墮”,便是子孫不肖的意思按照封建禮法,賈敬作為寧府家長,諸事不管、一心煉丹,縱容賈珍、賈蓉等子孫恣意妄為,正應定為“首罪”。寧國府在賈珍父子的翻騰下,早已淫邪腐朽、醜事做盡,他們才是家道中落的始作俑者,“家事消亡”的罪名,該由他們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