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所謂“簪菊”即插菊花於發髻的古代習俗。探春筆下是一個愛菊成癡的人,他不僅日日瓶中供菊,還親自栽種菊花。到了九月初九重陽日,愛菊人輕折花枝插在發間,攬鏡自照,笑言:可莫要把菊花錯認作珠花!
自古以來,愛菊者豈獨詩中一人?唐人杜牧曾詩“黃花插滿頭”,晉人陶淵明更是“九月九日出宅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皆是同路之人。
頸聯作為全詩詩眼,是最引人矚目的句子。探春性靈,將菊花比作“三徑露”和“九秋霜”,分明傲雪欺霜的動人形狀,說盡菊之風骨,又用陶淵明葛巾漉酒的典故,更增文雅。最後,再於尾聯中拔高境界:世俗之人,不能理解高尚的情操,就讓他們在路上見了詩人醉酒插花的模樣拍手大笑吧,我仍我行我素。
清雅自然,氣象超拔,正是探春胸懷,所以被眾人推此詩為第四,僅居“詩魁”林瀟湘之下,排在寶釵和湘雲之前,探春雖常有“慕薛林之技”的清醒認識和自謙之辭,仍舊是賈家姐妹中詩才最高的一個。
當日菊花組詩中,還有一首出自探春筆下的《殘菊》: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裏寒雲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又是一首層次井然、譬喻傳神,讀來琅琅上口的好詩,堪稱七言珍品。
隻從詩歌本身看,此詩深具文學美,不輸前人,然而似乎還暗含著玄機。細細品讀,原來幽幽然彌漫著一股淒涼氣味,預示著大觀園眾女兒日後風流雲散的慘淡結局,怪道引得脂硯齋批為:“所歎者三春,卻用三秋作關鍵。”
唐代詩人白居易《晚秋夜》曾有詩詠殘菊曰“花開殘菊傍疎籬,葉下衰桐落寒井”,由探春的詩題,似乎已可想見這般淒涼景象。寒涼慘淡,露濃霜重,一切都仿佛預言著賈家的命運。昔日的熱鬧風光,都將在“小雪”後逐漸消歇,“金淡泊”、“翠離披”,皆是未來命運的驚心暗示。不久以後,便會隻留落月寒雲、蛩聲陣陣,徒令人傷心頹喪。包括探春在內的園內群芳,都將在劫難逃。
“萬裏寒雲雁陣遲”的景象,正和探春判詞裏的那句“千裏東風一夢遙”相呼應——書中,探春最後嫁到了夢魂難度的遠方,鴻雁無法傳書,到底是音信全無了。“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不過是一句無用的安慰,雖堅強明朗,正合探春口吻,畢竟飽含深深的無奈。明年今日此時,縱使秋風又起,金菊複開,一切仿佛與眼下並沒有什麼不同,可終會發現,那些同賞花共賦詩的溫柔男兒、美麗少女,再也見不到了。
暫時分手便是永訣,道一句“莫相思”,實因無望的相思太苦。
雖得佳婿水一方·嫁探春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終於到了這一天,身後是送行的家人,前方是迎親的盛大陣仗。等待探春的,是早已注定的遠嫁命運。
在高鶚續書裏,探春嫁給了鎮海統製周瓊的兒子。周瓊是賈政的舊交,這對小夫妻也算門當戶對,不過探春出嫁後不久還曾返京省親,這一安排,恐怕委實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第一百回“悲遠嫁寶玉感離情”裏,寶玉因為探春出嫁而傷心難抑,探春倒說出了一番符合綱常的得體話,直說得寶玉低頭不語,後來竟然又“轉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更是不合那頑石秉性。
探春的遠嫁,遠不隻父母婚配這樣簡單。
依這首夢曲《分骨肉》來看,探春所嫁之處,大概是更遠的地方,需坐海船方能到達。有人提出過充作公主遠去和親的說法,也非全無可能;她所嫁的家庭,也該比鎮海統製的級別更尊貴些,甚至可能是海外王室,由此詩中“窮通皆有定”的說法才有了著落。然而萬事所成莫不要付出代價,由位卑的妾室之女到顯貴人家的兒媳,可謂由窮至通,可骨肉相離,一去不返,也便是不能避免的了。
因為再見無期,告別時才會更加難舍難分,充溢著不祥的預感。
滿腹的話說出來,卻全是對父母的關懷和勸慰。確實,以探春的堅強心性,縱使悲痛欲絕也不會嚎啕悲啼,無非是強忍淚花,把痛苦遮了掩了,叮囑雙親須保重身體,勿因思念女兒以至“折損殘年”。從今別後,唯有各自珍重,期待再見麵的一天。
他們大抵都是清楚的,重聚之日已遙遙不可期。
關於這樣的結局,賈寶玉當日在太虛幻境裏就曾見過,可惜那終歸是個夢境,他醒來便已忘記,隻讓提前洞悉了悲劇的讀者陷入巨大的痛苦裏。在屬於探春的判詞旁邊,畫中有兩個放風箏的人,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一個女子正掩麵涕泣,便是探春。
她的遠嫁命運,在書中多處都有暗示。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裏,眾人紛紛掣簽,探春信手抓出一根杏花簽,上題:“日邊紅杏倚雲栽。”
這一句出自唐代高蟾的《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因這首詩是再次“下第”的高蟾向當時的權貴高侍郎所獻之作,前兩句極盡金碧輝煌、精工整飭之能事,既訴盡得第登雲者的風光,又不忘謳歌皇恩雨露;後兩句中又陳說自己生不逢辰與懷才難遇的遭際,話雖含蓄,但不失狂放與灑脫之態,雖是上呈之作,卻難得不卑不亢,不見媚態。
高蟾胸次,一如探春,雖才華出眾,卻偏是庶出,平白無故就比旁人矮了三分。秋江之上,東風難寄,探春雖遠嫁富貴但苦於骨肉分離,這一層隱義便也隱隱透露了出來。
杏花簽上還有注道:“得此簽者,必得貴婿。”一下子便引來了眾姊妹不依不饒地打趣:“我們家已有了一個王妃,難道你也要是王妃不成?”她們非要灌酒,探春嬌羞推讓,還是被灌了一鍾。探春事事力爭上遊,得此吉兆,想必當時她心中也該歡喜不已。
一卷紅樓無虛文,遍布伏線,且到後文常有敷演。《紅樓夢》流傳過程中出現過諸多版本,一些瑣碎細節難免有所出入,但幾乎所有版本都將元春稱作“王妃”而非皇妃,其中究竟隱含著什麼秘密,並無明確答案,但由此處可知,在曹公原本的設定中,探春所嫁之人,至少是王爺級別的身份。
隻未料到這“貴婿”竟隔著那麼遠,遠到她出嫁後,連在夢中與親人相見都是那樣不易。從此後,她真如自己曾說過的那樣,孤身一人遠遠離家了。
所謂骨肉至親,做父母的怎會舍得把女兒嫁到那樣山高路遠的地方,以至於生離作死別。可是,在那個龐大的家族裏,探春的生母趙姨娘是沒有話語權的,更何況,在那遍布利益糾葛的宅院裏,她早已冷了心腸。書中但凡探春與趙姨娘同時出現的場合,總彌漫著或濃或淡的尷尬與疏離,本應貼心備至的母女,卻以畸形病態的關係相處著,令人不能不歎。可若因此就說探春與母親之間當真片情不存,怕也未必。
在八七版的電視劇《紅樓夢》裏,探春穿上嫁衣,在臨行前伏地向趙姨娘深深一拜。母女對望時,皆泣不成聲。那一刻,當真滋味萬千卻難開口。母女本應連心,可她們幾乎從未擁有過相親相愛的時光,難得一次親密,竟就是唯一一次,讓人怎能不悲歎唏噓?
隻能怪那違背人倫的封建講究,讓庶出的孩子隻把正房認作娘親。就連自己的生母,探春也隻能喚作“姨娘”。聰明如她,深知要在賈府裏立穩腳跟,便隻能“隻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再加上趙姨娘每“引出這等醜態”,讓她覺得赧顏,探春如躲瘟神一樣遠避著母親,有時甚至還得公然表達自己的蔑視和鄙夷,一顆心隻合圍著賈母、熙鳳和寶玉打轉,氣得趙姨娘斥罵她“沒有長翎毛就忘了根本,隻揀高枝兒飛去了”。
後人讀紅樓,多作“生女莫若賈探春”的歎息。乍看來,探春對生母的決絕態度,委實不孝極了,可一貫“臉上淡淡的”探春,內心卻也壓抑著濃濃的無奈與辛酸,全是為了爭得一份尊嚴。
她的心,無時不在掙紮與糾結。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係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這首詠柳絮的《南柯子》,便是探春那糾結心境的最好表達。她平日給人的印象,最是冷靜、理性、務實,縱然心有千千愁結,從不輕易向人言說。隻有訴諸筆端時方露出些許痕跡,刺玫瑰一樣的探春,卻原來也有著無奈的靈魂,孤苦漂泊,無所依憑。
探春其實隻填了上闋,下闋是寶玉的續筆。起首兩句“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重音疊字,讀來點點滴滴,纏纏綿綿,輕易便將紛擾難解的詩境渲染出來,探春內心繁愁交雜的抑鬱惆悵,藉由了滿心滿眼的柳條依依、柳絮翩翩宛轉表達;一“空”一“徒”,更流露出她低沉的情思和無可奈何的慨歎。
世事洞明的她,已預感到賈家分崩離析、姐妹凋零漂流的必然結局,想要留住眼前歡聚時光的希冀,雖然借以“綰係”和“羈”的字眼表達分明,這樣的牽絆和束縛,注定終會是一場徒勞。
孤苦漂泊,包括探春在內的所有大觀園裏的女兒,都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
寶玉的續筆,也是因類似情緒而生的無奈歎息,不過披了看似豁達的外衣罷了。柳絮落去飛來,隻如一場輪回。縱然明年花還會再開,柳絮還會重來,終究是時過境遷的光景,更何況人不是物,“年年歲歲景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若是這首詞全由探春填完,想必下闋又會是另一種調子。麵對“鶯愁蝶倦”、四散紛飛的前景,探春雖有清明洞察,但探春畢竟是探春,她既能在訣別時發出“奴去也,莫牽連”的快語,便輕易不肯將哀怨完全顯露於人前。
不管心裏有多少憂傷,探春總能用更多樂觀來掩飾。
那年上元節,眾人擬春燈謎。探春所擬燈謎的答案,是被父親賈政猜出來的。
階下兒童仰麵時,清明裝點最相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賈政猜出謎底是風箏,探春隻笑道:“是。”似乎那隻是一個普通的燈謎,她尚且渾然不覺自己如風箏般遊離無依的命運。探春的一生歸屬,皆在遙應這初時的讖語。她出嫁時,實在是個最不宜婚嫁的時令——清明;將她帶離了家鄉,讓她從此夢魂無所寄托的,也是一股扯斷遊絲帶來離別的東風。
猜出燈謎的賈政心情沉重,他素來疼愛探春,見女兒作此“飄飄浮蕩之物” 的不祥謎語,對她的前路非常擔心。由此來看,高鶚續篇裏那封《與賈政議探春婚事書》更有可能違背了曹公的本意。按這信中透露,因與周瓊“金陵契好,桑梓情深”,賈政便喜滋滋急閃閃地,把探春許給了周瓊的兒子。何況書信所用的駢四儷六的文體,本是雪芹素常最厭的。
妄自揣度,若按曹公初衷,探春的遠嫁極有可能是政治博弈下的無奈結局。作為敗落之家的優秀女兒,被家族獻出去,似乎也在當時的情理之中,而何去何從,她自己沒得選擇。
隻從這首燈謎看來,兒童嬉笑仰觀的風箏,高高在上,就像那“不敢雲百輛之迎,敬備仙舟以俟”的迎親儀仗一樣風光,可是張燈結彩的輝煌背後,隱藏了怎樣的辛酸,就難以道盡了。風箏不過是用來“裝點清明”的,隻“看上去很美”罷了,而賈家探春,也可憐地成為了裝點這“清明盛世”的祭品。
書中綿長的伏筆,總能把很多情節牽扯在一起,讓人更覺命運的乖蹇。第七十回裏,眾人方評過探春的柳絮詞,就見一個風箏掛在竹梢上,於是她們又興致勃勃地要去放風箏去晦氣,探春那一隻軟翅子鳳凰風箏被曹公特地打上了聚光。
要將線剪斷時,天上又出現了個不知誰家的鳳凰風箏,與探春的絞在一處,正不開交,一個門扇大的喜字風箏也飛來絞在一處,最後竟是三下裏齊收亂頓,線全都斷了,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不知飛去了何方。
次回裏,便有南安太妃來訪。雖同時見了寶釵姐妹和黛湘探共五人,她卻隻認了探春做義女,後來對探春婚事的安排,便是順水推舟的事情了。
在八十回後不久,曹公大抵就該寫到探春的遠嫁了,隻可惜原稿佚失,高鶚對探春的命運安排——不論是囑眾人“放心”後便辭別而去的遠嫁場景,還是世俗味濃重的歸省排場,都失了味道,難免讓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