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記黛玉父親林如海病故,賈璉護送黛玉回姑蘇千裏奔喪,返還之時,鳳姐遠遠迎出門來,嬌俏著遞過來這麼一番活潑的打趣:
“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可賜光謬領否?”
想來說這話時的熙鳳,必是強掩笑靨、風情萬種。賈璉一路車馬勞頓,回到家中就迎來如此嬌妻,便是再多辛苦也立刻拋到九霄雲外了,他忙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自是一番受寵若驚、心中大暢的情態。
倘若這樣的情景再多幾幕,大觀園裏也能多一段夫妻和諧的美談。隻怕,那便也就不是《紅樓夢》了。
賈璉和王熙鳳,本就不是一對普通夫妻。為了維持賈府最後的體麵,他們一個打點在外,一個積慮於內,比起夫妻,倒更像工作夥伴,而且鳳姐的能力和手段都遠在賈璉之上。如此便難免磕磕碰碰,原就殘存無幾的夫妻感情,很快就被爭強鬥狠、勾心鬥角所吞沒,同床異夢、漠然相對,隻在朝暮之間。
元妃省親後,王熙鳳未與賈璉商量,便自作主張將園中管理小沙彌道士的活兒派給了賈芹。賈璉知道後非常不滿,因為他已許了賈芸。鳳姐正在吃飯,聽了賈璉的嘮叨,隻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瞅定了丈夫,說道:“你說真的,還是玩話?”那不怒自威的神氣,分明不容賈璉一句辯駁。
未討到活計的賈芸這才知道自己投錯了廟拜錯了佛,自此隻惟鳳姐馬首是瞻。賈璉權力被架空、顏麵無著,麵對強勢的妻子,又怎會再有半分溫柔體恤的念頭。
這一仗看似鳳姐贏了,但到底因權力爭奪而生疏了夫妻情分。丈夫日漸冷淡疏遠,原來她最終還是輸了。
不僅如此,這件事也成了日後清算舊賬時一筆抹不去的孽債。在第九十三回“水月庵掀翻風月案”裏,下麵這首諷刺賈府的《匿名揭帖兒》赫然張貼在賈家大門口,內容不堪,言語毒辣。被賈政知道,勃然大怒,叫了賈璉來問,賈璉“心裏埋怨鳳姐出的主意”,自然推得一幹二淨,擔這罪名兒的,自然便惟有個熙鳳了。她讓賈芹接管水月庵,正給了荒淫無恥的賈芹放任自流的機會: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裏管尼僧。
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
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裏出新聞。
因是出於膽大的百姓之手,意在揭露賈府子弟的淫穢行徑,此詩風格明顯區別於園中公子小姐那風花雪月的格調,充溢著民間謠諺的拙樸氣息。
第一句裏“西貝草斤”四字兩兩相拚,正是賈芹的名字。他因討好王熙鳳,才得了管理水月庵的差事,庵裏原是尼姑女道,後來多了賈府的幾個出家優伶,在一眾美麗而嫵媚的女子麵前,風流如賈芹自然按捺不住。狂花浪蝶的肮髒,卻被批上“陶情”的偽飾,更見譏諷的辛辣。
最後兩句直接指責榮府上層用人不察,以致敗壞了賈氏家族的名聲,把個腐爛敗壞的賈府痛快嘲罵,大快人心,又使賈府中人莫不羞愧。賈政震怒之後,,吩咐賴大到水月庵將一幹淫亂眾人統統拉了回來。對於這樁家醜的包庇者王熙鳳,賈政自然反感異常。事已至此,鳳姐還不知改悔,也一味推脫,終於招來最後的大禍。
若遵封建倫理,則夫為妻綱,夫主妻仆。可王熙鳳不僅占盡了風頭,還時常使丈夫下不來台,又因她從小被當作男孩教養,女德意識很弱,對男人可三妻四妾的事完全不能接受。賈璉自然希望妻妾成群,享盡齊人之福,素來要強的王熙鳳卻斷然不允。終於你掙我打,不得安寧。不論此前如何柔情千般,到此時都已全部付了悠悠如煙雲天。
平日裏,賈璉處處拈花惹草,鳳姐已是有恨,隔三差五便打翻醋缸,攪得府裏雞犬不寧。逢國孝家孝時刻,賈璉竟然偷娶了尤二姐,終於徹底將她惹怒,“聞秘事鳳姐訊家童”,她決定狠狠報複。
於是接著便有了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熙鳳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手段,輕易就利用了秋桐,而她自己則又是親迎又是主動將尤二姐介紹給眾人,贏得了賢名。尤二姐被害得流產後吞金自殺,熙鳳正得意,賈璉來向她討要料理後事的銀子,她隻冷冷道:“什麼銀子?家裏近來艱難,你還不知道……這裏有二三十兩銀子,你要就拿去。”一番帶刺的話氣煞了賈璉,偏他又無可奈何。
賈璉立誓要為情人報仇,他和熙鳳的夫妻情分,到此已蕩然無存。
還有一樁事,也是璉鳳情意輕易瓦解的緣由,那就是鳳姐沒能為賈璉生個兒子。在那個時代,重男輕女的觀念根深蒂固,男人們大可以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冠冕堂皇的話來掩飾自己的欲望,在外尋花問柳,招蜂引蝶,不僅不覺得有愧於妻子,反倒像為了某種正經使命才如此肆意妄為。而他們的妻子,大多隻能忍氣吞聲,和血咽淚,否則就會招了妒名,而妒忌是“七出”之一,男人也能以此為借口摔來一紙休書。
強硬如鳳姐,麵對這樣的事也不敢正大光明地抗爭,終於隻能使出一些見不得光的伎倆,害了奪她丈夫的尤二姐,也害了她自己,最後落得個雙雙慘敗的結局。
猶記得當日眾人在蘆雪庭爭聯即景詩,鳳姐因跟著吃了幾口鹿肉,便被眾人起哄要她起個頭兒。
一夜北風緊。
她脫口而出便是這一句。彼時屋外是漫天扯絮的飛揚瑞雪,屋內翠衫紅袖火盆新添,她那誌得意滿的光景,卻隻如刹那芳華。那個時刻,誰能料想到後事淒涼,卻原來,一切都在這摧枯拉朽的凜冽詩句中有了肇始。
又如她這句詩裏形容的妙,丈夫賈璉的心地,竟當真比北風還要淩厲。
不由得惋惜,如果他們不是生在賈、王這樣行將就木的腐朽家族,如果他們擁有屬於自己的自由,若相識於一個和風暖日的午後,回首輕盈一笑,便將情意互許,也許一切都會改寫。愛過恨過便情長,即使緣淺不能相守,終究能保留美好的回憶,此後每個月輝滿地的夜色裏,都能捧出來細細咂摸。隻歎世上恩怨情仇、悲歡離合,終究都沒有如果,一切愛恨才更加綿長。
刺玫瑰的別樣芬芳?賈探春
在十二正釵中,探春位列第四,僅居釵黛和元春之後,足見曹公對她的偏愛。
她渾名作“刺玫瑰”——單是想到那周身的刺,就先讓人生了幾分敬畏,又因那可愛的紅豔幽香,有著讓人放不下的魅力。對她,欲近不敢,欲遠不舍。
這一位有美貌、有帥才、有膽有識的三姑娘,可真是位既愛紅妝,卻更愛乾坤的女中豪傑。就連潑辣如鳳姐,在“大姑子小姑子裏頭,也就單畏他五分”。溫厚如寶釵則說:“我們家裏姑娘們就算她是個尖兒。”
探春抱負甚高,她竟然敢開邀集閨中詩社的先河,並在《招賈寶玉結社詩帖》中大膽反詰:“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分明有一股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氣。
“蓮社”出自東晉典故,指釋慧遠等十八名賢人所結的白蓮社,他們吟詩著文,留下了傳世佳話。“東山”之典也是晉朝事,東山本是謝安隱居的地方,謝安與王羲之等高士交遊暢談,與“蓮社”一樣,都是史上著名的雅集。探春想要組起一個以女子為主的雅社,在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已是驚人之舉,又搬出聖賢榜樣,其誌向不可謂不遠大。
雖困居深閨卻難抑其誌,她曾說道:“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這樣的胸懷抱負,倒令人想起了後世奇女子秋瑾的名句:“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不要小瞧女人,且看我的寶劍,日夜都在錚錚作響,想著殺敵立功呢!
可憐她雖然有成就一番作為的心願,卻身陷家族頹敗的泥沼,隻得個魂歸薄命司的結局。生不逢時,無怪乎其判詞歎曰:
才自精明誌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裏東風一夢遙。
她在清明時節遠嫁他鄉,自登上那條迎親的大船,揮淚告別了家人好友,她那如風箏般飄搖的命運就永遠定格了。
探春的相貌,曹公隻用了簡單語句就令人難忘:“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她那雙明亮的眸子裏,透出篤定與堅強,卻隱藏了她內心時刻存在的提防。
她的母親趙姨娘是賈政的妾,因這庶出的身份,又因為親娘常常“著三不著兩”,倔強如探春,越是要處處不落人後,才能壓過心裏不時探頭的自卑。
也因為這份自卑,她對人世炎涼倒能覷得更真切些:“一個個不象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對賈家子孫那繡花枕頭的本質,她也是早就有所警惕,對家族最後敗落的前景,亦有預感。夜檢大觀園時,她便冷冷警告:“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那晚抄檢時,其餘各處無不驚恐萬分,隻有探春“秉燭開門以待”,一副招惹不得的架勢。待到抄檢的人進得門來,她高調攤開自己的所有東西,讓他們細細地翻,隻是不準他們翻檢丫鬟的東西,全然一副體恤下人的姿態,待書等一眾丫鬟想必深感溫暖。喝了兩口酒就“心下沒有成算的”王善保家的,為示自己有臉麵,竟然敢翻掀探春的衣裳,結果挨了探春結結實實一個嘴巴,真叫人感歎“刺玫瑰”所言非虛。
探春有膽有識,有勇有謀,頗秉須眉意氣。脂硯齋評探春道:“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有才幹者。”乍看去,探春恍然就是小姐版的王熙鳳,精明能幹,有心機,敢決斷,隻是比起鳳姐的唯利是圖來,探春更為純潔,多了幾分公正,對整個家族也更有責任感,每每有機會,她便想力挽狂瀾。
麵對財源枯竭、矛盾重重的狀況,探春“正名分”,“別等級”,經濟上開源節流,確有作為。隻不過此時的賈府早已千瘡百孔、病入膏肓,任她怎樣苦心經營,無非隻是“妝點清明”,枉費了她的“補天”宏願。
除了不容冒犯的威嚴和治家料理的才幹,平日裏探春也不失深閨秀女的優雅婉轉。她剛柔相濟、多才多藝,所以熙鳳要歎:“他又比我讀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
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這是探春的居所秋爽齋西牆上的對聯,是顏魯公的真跡。核心“閑”、“野”二字,正配合她房間的格調——探春“素喜闊朗”,三間屋子“不曾隔斷”,室內的幾案、鼎、盤也無不以大氣為主,一掃閨閣甜膩氣息。
除了從室內陳設風格上窺見探春的超逸胸襟,她在詩社活動裏的表現也極富個人特色。相對別人那些柔軟纖敏的雅號,探春為自己定下了“蕉下客”的稱號,頗有中性味道,正與她壓倒須眉的心性相合。
《紅樓夢》中最早出現的探春詩作,是元春歸省那晚她寫的一首匾詩《文采風流》:
秀水明山抱複回,風流文采勝蓬萊。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台。
名園一自邀遊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原是應製之作,乏善可陳,倒是一句“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翩翩灑灑,身處大觀園中,卻仿佛置身草長鶯飛的郊外自然。探春詩力,不可小覷。
海棠詩社創建起來後,探春作了一首《詠白海棠》。當時是由迎春限韻,她任意抽出一本書來隨手一揭便定了,倒是符合迎春風格。之後,探春作為東道主作了首唱,起調便是不俗。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首聯起始便有不避寒涼的味道,儼然探春氣度,可在那斜陽映寒草,青苔雨後豐的景象裏,還是充滿了“生於末世運偏消”的命運暗示。不僅是探春,還包括釵黛等海棠詩社的諸多成員,縱是冰肌玉骨、纖塵不染的風神品格,終會在不久之後一一墜入悲劇的深淵。
後來,詩社又約定眾人齊作菊花詩,還規定 “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正合探春胃口,於是她揮毫潑墨,便有了這首《簪菊》。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