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風從古吹來,帶著積攢千年罪惡的氣息,掃蕩一切美好,毫不留情。
或許有人不屑地嘲問,既然逆風艱難,何不順應?可釵黛的悲劇會讓人明白:那風本身是有毒的,無論叛逆還是順應,都難逃噩運。今人會說,性格決定命運。然而對於數百年前封建家庭裏的釵黛,決定她們命運的,似乎終歸還是命運本身。 連塑造她們的作者本人,也掙脫不了命運的羈絆。他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隱藏在歡樂背後的悲涼,每每繞過柳樹,穿過花蔭,那躲在角落裏某一位女子輕聲的歎息,他能聽見。
終於,大廈傾倒,族人奔竄。雪芹被迫北上,換了水土,也移了情性。痛感著一路走來一路失去的無奈,從前看不穿的事,在經曆了磨難後,竟然也在頭腦中漸漸明晰了。
一個看穿了世事的人,就難免要做些糊塗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敘寫《紅樓夢》,成為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寄托。
最能令珍惜幸福的人感到痛苦的事,大概莫過於眼見美好被粉碎在麵前。《紅樓夢》巨大的悲劇魅力,倒不見得是雪芹刻意追求,而是他自己已經咀嚼過更濃烈的苦味,才能在不知不覺間就把這淒美傳遞給讀者。當紙上的歲月裹挾了芳魂流逝,炙烤在他心底的,是比讀者更難言說的痛楚。
著書未竟,就溘然長逝,惋惜之餘,又有一種終於解脫的辛酸幸福。“一把辛酸淚,滿紙荒唐言”,寫得如此辛苦,誰能不盼解脫? 好在留下了說不盡的黛玉和寶釵,一個是作者心中最愛,一個是世人推崇的典範。
姑蘇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本屬離恨天,是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因受赤霞宮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便思下凡還淚報恩。因這不凡的來曆,她擁有的是一顆不染俗塵的心,這顆心與寶玉的赤子之心惺惺相惜,同為家族的叛逆者,纏綿在寶玉與黛玉之間的,是誌同道合的真摯愛情。
然而,在一個絲竹聲若有若無飄蕩著的夜裏,徒讓冷月葬了詩魂。
至於薛寶釵,生於巨富之家,長於嚴格禮教,典雅端方,舉止有度。若按傳統女德標準,寶釵無可挑剔。然而,奉旨成婚,這樣順理成章的事,竟也落了個“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的結局。
所以,無論怎樣都是錯。不是隻有黛玉般孤傲蔑俗才會招致毀滅,處處維護禮教的寶釵,同樣與幸福無緣。無非隻是選擇一時不同,等在前方的,除了絕境,仍是絕境。
紅樓一夢萬事空。最空不過愛情的幻夢。
愛人不愛十分滿,聰慧如黛玉,怎會不明白?然,本就為還淚而來,心不隨著他的一言一行而跳動,又怎是全心全意的情感。她為愛情生,也為愛情死,寶玉是她生命所係,這由不得她自己控製。
這便是女子的癡,縱然知其不幸,亦無從勸阻。何況,本就是逃不開的情緣,回首冥冥,一切皆有緣起。
說起來,在賈府,隻有寶玉知妹妹的心。他深知從不說關於“仕途經濟”那樣“混帳話”的,僅黛玉一人而已;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黛玉隻管飽讀詩書,閨房布置得如書房一般肅穆寂寥;剛搬進大觀園,她單挑了瀟湘館,說最愛那幾株竹子的清幽。她和一般人樣樣不同,是以寶玉心中隻“深敬黛玉”。
這樣的知己,黛玉又怎會不珍惜?落英繽紛裏,二人共讀《西廂》,引為同心,時光若能永久停留在那一刻,該多麼美好。然而,那一塊刻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八字的通靈寶玉,如同跨不出的藩籬,寶玉固然厭惡這“勞什子”,終究還是離不開它。何況還有寶姐姐那耀眼的金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字如同咒語,箍住了他們三人。
不免痛苦,不免掙紮,未解舊愁,又添新愁。在不被祝福的愛情裏,黛玉心中淤積的情緒,隻能借詩抒發。倘若沒有詩,恐怕也就沒有黛玉了。且看那字字的珠淚、陰冷的意象和慘淡的詩境,無不在訴說她的遭際。她的生命正依附在這詩裏,而非單純用筆墨和技巧書寫。
詩是她的魂,也是她交予寶玉的真心,從題帕定情,後焚稿斷情,再不怨“無賴詩魔昏曉侵”,焚了詩,也就到了告別的時刻,突然喊出的那一聲“寶玉!寶玉!你好!”也不知寶玉是否聽到了。
如果林妹妹注定隻能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如同張愛玲筆下的床前明月光,或心口的朱砂痣,讓寶玉一生掛念,那遵從貴妃旨意與寶玉結合的寶釵,總該享有塵世的幸福吧。結果還是不然。
寶釵愛不愛寶玉,我不知道,這事兒也許隻她自己知道,然而她是不會輕易流露真情的,或可以說,被壓抑得太久,她已經沒有愛的能力了。作為一個標準的大家閨秀,她信守封建婦德。豆蔻芳齡,本當活潑爛漫,然而通觀全書,她真正為自己開心過的,恐怕唯有滴翠亭下撲蝶一事。
對於婚事,她的態度是模糊的。從她一貫的克製表現來看,說她不愛寶玉,怕也是站得住腳的。這樣的女子應是一心等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她心懷叵測,覬覦寶二奶奶尊位,實在冤枉了她。更何況,世上怎會有人算計自己的幸福?假如心機用盡,隻能換來丈夫的冷漠,即若日日相守,又有何意義可言?
她隻顧著委屈自己,用別人的認可去衡量自己的價值。如此看來,寶釵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又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處,非要論及寶釵的可恨,就該恨她的懦弱和順從。
成親那晚,當寶玉揭起蓋頭呆呆地看著寶釵,心裏想的卻是黛玉時,屬於寶釵的悲劇才真正開始——寶玉不愛她。從之前偶然聽他夢中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良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再到他失玉以後萬般瘋傻,隻不許林妹妹離開的種種表現裏,以寶釵的冰雪聰明,怎會不懂寶玉心事。然而,她還是遂了森嚴禮教的願,把自己與寶玉的幸福一起葬送。
待到寶玉離家,寶釵就失了依靠,雖然她的善良和教養還時刻敦促著她竭力維持賈氏家族的延續。其實已是徒勞,縱是百足之蟲,死了便是死了。呼喇喇大廈傾頹,樹倒猢猻散。
在寶釵顛沛流離,喘息無暇的瞬間,會不會有那麼一刻,她心中其實是羨慕林妹妹的?順從沒有給寶釵帶來幸福,反倒使她背負罵名。假使能如林妹妹般瀟灑棄世,反倒落得清靜。
死,竟成為一種幸福,讓活著的人神往不已。
隻怪那個糟爛的時代。不論像黛玉般孜孜以求,或如寶釵般聽天由命?到最後,總不免碰壁收場。“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這是她們共同的結局:被埋進曆史的塵埃中。厄運向來橫加於人,釵黛的遭遇,不是性格悲劇,而是時代悲劇。到最後,枉然閑愁兩處,收於大夢一歸,空留無奈深重,叫人歎息流連。
從來讀者,自有著無數個疼惜她們的理由,在我看來,她們的一生,恰如秋葉無奈跌墜。每每閱及她們的離去,或者遇到書中任何點撥文字,似乎總能聽見墜地的輕響,縱有歎息,卻也是無聲的,以至於闔上書頁後,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時間釀不出愛情·釵玉姻
寶玉說:“你的婚姻不是你的,是你的家族的。”
寶釵淒然:“那你的心呢?我還可不可以依靠?”
寶玉黯然:“我的心,早已放在林妹妹那裏了。”
門外翩然飄飛著雪花,釵玉二人背向而立,景色、內心,全落得寂寂然一片淒涼。這一幕,出自香港舞台劇《賈寶玉》。
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之一,便是與你朝夕相對的那個人,牽牽念念的,永遠是另一個人,而自己,從未被他放在心上。寶釵遭遇的,就是這樣的痛苦。
她嫁的丈夫,本是最會疼人的。他曾於熱鬧的場合抽出身來,到井邊去哀悼一個跳井自殺的丫頭,也曾於貼身侍婢死後,為她書寫了不止一篇誄文。
她嫁的丈夫,本也是最解風情的。他曾於菊花開時,帶病遠涉來訪:
閑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多情最是頸尾兩聯——長醉抱恙的公子,著屐遠來,專為閱讀這花中秋色。公子憐你如是,菊花啊,你須要盡情綻放,切莫辜負他的一番深情。果然: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自從公子移菊種到自己的籬畔庭前,花兒果然經雨帶霜而開。公子大喜,興盡飲酒,殷勤護花。這次第,倒叫人想起他靈河岸邊,悉心灌溉絳珠仙草的前世。
怎奈那絳珠仙草到了今生,卻是黛玉,而非寶釵。對黛玉,他恨不能掏出心來給她看,失去她以後,心便離了軀殼,追隨著她去了。
糊裏糊塗間,娶了不愛的寶釵,多情公子似乎也失去了愛的能力: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隻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處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眉齊案,到底意難平。
——《紅樓夢曲·終身誤》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寶釵,忘不了的,卻是那“世外仙姝寂寞林”的黛玉。“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此時,寶玉必是憶起當日還是頑石之時,那一僧一道對他的勸告:“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隨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許多道理,年少的時候,我們總不肯信,非得等到經曆了世事,捱過了苦痛,才不得不對命運含淚臣服。將他帶入塵世,又攜他離開的一僧一道,最後終於得以用一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姿態,迫他承認了年少輕狂的幼稚和失敗。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若問寶玉是否後悔當日下凡入世,不知他將如何作答。但我想,雖然燒盡了青春,但存了與林妹妹的一段美好回憶,他該是無悔的。
於寶玉,身邊有黛玉,便覺天天是節日,件件是樂事;沒了黛玉,這一場人生浮夢,便不想繼續再做下去。他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寶釵。
於寶釵,與其深恨彼時軟弱,為何不從此做真實的自己?可惜一直到最後,聰明如她,卻不肯醒悟。
許多時候,一念閃失,便要用一生去遺憾。恰似一杯無味毒酒,飲時不知,痛苦卻在,長久的以後。寶釵之錯,一在聽信了家長們的訓導,以為愛情可以用時間來培養,可惜,愛情終究與時間無關。不管時間怎樣流逝,頂多能產生些微的依戀和責任,卻不是愛情。然而,它又深具迷惑性,自以為是的“過來人”們,便常常用這一套假象,來蒙蔽有情人的眼睛。
寶釵另一錯,大概是錯看了寶玉。她曾自信地以為,能用自己的溫婉敦厚改變他,讓他也融化在與自己相同的信仰裏。然而,在試圖改變一個並不愛自己的男子這場持續古今的賭博裏,女子從來就沒有贏過。他若願意改變,一定是因為愛,想要對她證明自己的愛,或要使她更愛自己。能改變寶玉的,惟有黛玉一人而已。卻不是寶釵。
況且釵玉之間,不單寶玉不愛寶釵,寶釵又何曾真愛著寶玉?
寶釵並不懂得寶黛之間生死相依的感情,更想不到黛玉會因愛喪命,內心裏怕是還在遺憾黛玉為何這樣想不開。她自己大概是不願意相信愛情的,也就並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她聰明得緊,於愛情卻又懵懂,世間男歡女愛,以及那些揪心的橋段,在寶釵眼裏,大抵都是些沒有意義的苦痛。
又或許,她隻是比一般人看得更加透徹。在愛情裏,她寧願做個隔岸觀火的人,隻遠觀,不靠近,心不動,就不痛。沒有糾纏,就不會有那許多難解的情愁和難度的劫數。
寶釵甚至都不願意開始,便決定誰也不愛了,連自己都不愛,遑論寶玉呢。若要道她心機叵測,覬覦寶二奶奶的位置已久,我倒願在此為她做一番辯白。
書中第二十八“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一回便已曾作如是陳情:“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隻記掛著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適逢元妃賜了一樣的東西給她和寶玉,寶釵“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後來寶玉要瞧她的紅麝串,卻看著她雪白的手臂發呆,寶釵登時羞紅的臉,成了無數人當作她喜歡寶玉的證據。其實,任是哪個深閨少女,被個男子癡癡盯著,恐怕都是會害羞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