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裏,寶玉被打,眾人趕去看望。寶釵前來送藥,隻說了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疼”,便又被人抓住了把柄。於是下一回裏,她與哥哥鬧別扭,薛蟠便這樣諷刺她偏袒寶玉:“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撿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便把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這樣反應,怕也不全是因為被人說中了心意吧?

我倒覺著,以她對“仕途經濟”的一貫認同,寶玉並不是她鍾意的類型。

她勸黛玉時,也曾無意中談到對當時“國之棟梁”的看法:“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隻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可見她覺得男人並不可依靠,也就不奢望能得到一個與自己心心相印的情郎了,門第、財富、利益,或許才更能帶給她安全感。所以,嫁與寶玉,她隻是做出了風險最小的選擇。

可惜這個致命的選擇,毀滅了寶黛,也葬送了自己。

寶釵的命運,便如她詩謎中為報更而燃點的線香。這不是她所情願的,卻也正是她不能不領受的: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裏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不是知音,不解寶玉琴意,也就不會是他夜裏想要輕攬入懷的人,是以“琴邊衾裏總無緣”,說的不是線香,而是釵玉這名存實亡的婚姻,倒真不如沒有的好。他一朝懸崖撒手,留下寶釵長夜獨守,“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

青春年少,卻終於孤淒寡居,又讓人想起早年她作的《憶菊》: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舊時戲作,竟成今日境遇的寫照。彼時的她,獨立秋風,悵悵憶寶玉,心兒早已隨著雁去歸遠。那一聲連著一聲的搗衣聲中,浸透了古來無數女子思念丈夫的血淚,如今,寶釵也成了她們其中之一。不知滿腹詩書的她,獨倚欄杆之時,都憶起了哪些閨怨名句,她的心境,必是苦悶難抒的吧,卻連個能夠安慰她的人也沒有。重陽複重陽,苦苦等待的那個人,終是再也不回來了。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歎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說什麼金玉良緣,終究是“金無彩”、“玉不光”,說什麼“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又道是“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到頭來,運敗時乖,大夢成空。沒有愛情的婚姻,注定敗局。可嘲頑石幻象,堪破紅塵,世上錯偶,又豈獨隻釵玉一例。

朱砂痣與蚊子血·寶黛釵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張愛玲在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裏如是說。

相比起得到他的人卻得不到他的心,不少女子,怕是寧願選擇做他心口那一粒永遠的朱砂痣吧。因著得不到的才是更好的,於是那些由距離和時間編織而成的美好幻想,從此便長駐在他的心中了。值他每次幽幽想起,自己永遠是初見時最美的模樣,那一眼之下碰出的火花,隨著歲月滌蕩,經久而愈發顯得鮮亮可愛。

古典詩詞最感動人的主題之一,便是緬念昨日情懷。詩人們迷戀著那再也回不去的昨夕,他們所歎惋的,不隻是消逝的青春,還有在那仿佛隔著一層磨砂玻璃般可望而不可即的舊時光裏,總搖曳著的一位此生難以再見的故人倩影。譬如唐代詩人崔護那一句“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總能牽惹愁腸。

在諸多追憶過往的詩詞中,悼亡詞最是催人斷腸。因著已是生死相隔,那筆下的萬端遺恨更是纏綿悱惻得緊。比如元稹的“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又如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念及逝去的愛人,詩人如泣如訴,令品讀的後人無法不動容,難以不傷情。

頭白鴛鴦失伴飛的遺憾,畢竟源自曾經擁有過的相伴相守,但卻有這樣一些女子,她們並不曾安享過愛人護翼下的溫存。之所以被念念不忘,實在是因為,那不能相守亦不能相忘的愛,於誰都是種銘心刻痕。黛玉之於寶玉,便是如此。

寶黛之戀,本那樣美好。當日姐妹們剛搬進新建的大觀園,寶玉揮毫興作的四首《大觀園即事詩》裏,黛玉是那永恒的女主角。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

見其中片語瑣碎,在大觀園中,常日裏閑愁下淚,喜弄鸚鵡的,除了黛玉還能有誰?寶玉這呆子的心裏眼裏,全是黛玉,即若描繪大觀園四季景色,詩裏搖曳著的,也滿是黛玉身影。真是好一個癡心人兒!

隻是,寶黛之緣,輕似漣漪,才剛漾起了微瀾,便被流年匆匆葬送,終如那唱盡紅樓之憾的《癡情司》歌:“你和我這美夢裏,漣漪已訴盡,重來也失餘意。”

生命與愛情都不能重來,四顧茫然不見林妹妹,寶玉從此便把自己也丟了。

黛玉死後,寶玉與寶釵成婚。書中第一百零九一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裏,夜晚寶玉睡在外間,專等黛玉入夢,卻徒然無獲。次日醒來,正歎著“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一夜沒有睡著”的寶釵聽了勸道:“這句又說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寶玉聽了,反不好意思,隻得起來與她搭訕說:“我原是要進來的,不覺得一個盹兒就打著了。”寶釵道的是:“你進來不進來與我有什麼相幹。”

分明心中五味雜陳而無法入睡,伴在他身側卻被忽視的寶釵心裏的酸楚,此時更能與何人言?丈夫對林妹妹牽腸掛肚,即便冷靜如她,又怎能不怨不痛?

無奈,寶玉一心隻愛著黛玉。對寶釵,始終“情愛未滿”。

其實,相對於朱砂痣,更值得疼惜的,倒是這一抹蚊子血。死亡帶來的痛苦通常隻在短短一瞬,而活的艱辛,卻是漫漫一生。

與黛玉相比,寶釵並不幸運。那第八十七“感秋深撫琴悲往事”一回,黛玉為自己身世傷感落淚,紫鵑正愁著沒法兒勸解時,薛寶釵打發人送給黛玉一封信:

“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湣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嚐不歎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

信中意思是:你因憂愁而失眠,難道我心裏不是一樣難過嗎?你雖喪雙親,蒙屈籬下,而我父親早逝,母親年邁,哥哥惹禍不斷,他還討了個愛撒潑的妻子,攪得全家一日不得安寧,你我難道不是一樣可憐嗎?所以,“未嚐不歎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寶釵這是將自己和黛玉同歸了命苦之人,倒也並非誇張。

信中提及了舊日黛玉所作的《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當時瀟湘妃子一齊作的,還有一首《菊夢》: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兩首詩,偏重不同,心思卻是相似的:俗世艱難,知音可貴。其中“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兩句,不僅得寶釵激賞,念之不忘,更是紅樓書中難得的佳句,曆來為人所稱道:一樣是開花,孤標傲世的菊花,卻偏偏選擇遲開在秋天的寒風中。如此一來,菊花不就孤寂了嗎?

幸就幸在,黛玉不僅有寶玉這個前世冤家,還有寶釵——這個原本被她視若寇仇的女子,卻原來也能這般理解她的處境,還將自己引為知己。所以作者在哀歎“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的同時,又能寫出“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方片語時”的樂觀句子來。

續著上麵一封信,寶釵接下來“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的《與林黛玉詩四章》,作為全書中少見的騷體,承載了薛寶釵對黛玉和自己家世不幸、同病相憐的訴說: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一解。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幹。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二解。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餘之永傷。三解。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複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韻味酣暢,古風雅致,倒頗類《問菊》和《菊夢》意思。黛玉看了,不勝傷感。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讀者思來,既是知音,終歸難逃脫同樣的厄運:黛玉淚盡而逝,寶釵雖活著,反倒受了更多痛苦,無異乎也是一場悲劇。

新婚之夜,寶玉一揭了蓋頭,見是寶釵,便口口聲聲說要去找林妹妹。直到屋內點起安息香來,他才睡去,寶釵則一直“垂頭不語”。之後幾天,寶玉沒精打采,甚至昏迷到垂危,隻念著要去和黛玉死在一處,寶釵一狠心告訴他“林妹妹已經亡故了”的時候,誰看見了這簡短一句話後那顆早已被揉碎了的心呢?

夜涼如水的晚上,寶釵忽然醒來,卻見那人正佇立在屏風外思念黛玉芳魂,眼前縱然是紅燭高張、錦被濃薰,卻始終掩不住那一刻徹骨的心涼。

後世讀者,常有指責寶玉對黛玉死訊太過淡然者,覺得黛玉白白為他流盡了一世眼淚。可要怎樣憑悼才能讓人滿意呢?難道非讓他每時每刻念著黛玉芳名,不吃不喝方才罷休麼?那卻叫寶釵怎麼活下去?

哀莫大於心死,寶玉的假意趕考和棄絕而去,已經宣布了寶釵的敗局。

她不明白,他怎麼能這樣沒有擔當,把個風雨飄搖的家拋下,讓她用柔弱的肩膀一力承擔?她不明白,在寶玉的心裏,為何沒有一分所謂的責任,甚至連這個家庭也成了全無挽救意義的存在?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他早就說過。當一切“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

寶釵和寶玉,始終在兩個世界,沒有實現過真正的對話;黛玉和寶玉,雖然懂得彼此心事,卻終於不能在一起。這兩個女子都可憐可歎,黛玉的明顯生錯了時代,寶釵的貌似正生對了時代,卻都同樣沒能獲得幸福。

黛玉將一顆心全都懸於愛人身上,生生死死,全憑與對方的感情順利與否,以今人的眼光來看,何其不明智!若非有著還淚這段前緣,讀者對她的同情怕也要因此減輕幾分。愛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將自己完全係於其上,它會不堪重負的。雖說真愛一個人,再驕傲的人都是自卑的,會“低到塵埃裏,又在那裏開出花來”,但是,這樣的不平等,實難會有好的結果。若再如妹妹般,因自卑而稍有風吹草動便吃醋使性、大起風波,原本單純簡單的感情,隻怕也要扭曲變形,難保他不日久生厭。

如果說,在愛情裏,黛玉采取的是攻勢,那寶釵所用的,則是完全沒有底線的守勢。寶釵仿佛不需要愛情,她隻需要婚姻。她不明白健康的婚姻是始於真愛的,因為有愛,才會願意被對方束縛。不相信愛情的人,又怎麼會得到愛情,更何談幸福的婚姻?她從內心疏遠了愛情,幸福也就終於慢慢疏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