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首不是浸泡在苦淚裏。心中寄托已無,生命便像斷了線的風箏,無心飄搖,隻管醞釀墜落的姿態。
焚詩稿,斷癡情。求速死,抗濁世。
“芳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那邊正吹打著迎親,這邊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兩相對比,黛玉的辭世愈顯淒涼。這淒涼仿佛又正宣告著某種不妥協,她用最後一刻,書寫了與這人世無法調和的淒婉決絕。這“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的還淚人生,總算是走到了盡頭。
這是必然的結局,也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當年看87版電視劇《紅樓夢》,寶玉掀起紅蓋頭與寶釵對視的一刹那,我竟覺得眼前的畫麵這樣和諧美好,這樣恰到好處,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此時此刻,我不是理應同情黛玉而嫌惡寶釵的嗎?然而,我卻絲毫也嫌惡不起來。
猶記那鏡頭交迭對照,正努力表現著寶玉的幻覺。那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兒一會兒是寶釵,一會兒是黛玉,寶玉心裏自然隻願意相信那是黛玉,可我總覺得,這俗豔的婚床、大紅的包裝,根本就不是黛玉的風格,倒是慶幸她已溘然長逝。
這惡俗的世界,倒是不見為淨。
去的時候,不光“身子是幹淨的”,就連心靈,她又何曾沾染過半點俗塵。
所以,竟還是舍了相守的好。那時代要求的是天造地設的般配婚姻,寶黛的愛,注定是無法盛裝在那畸形的容器中的,否則便會窒息。
他們是決不願意受製於人的。寶玉是另一個常說“我為的是我的心”的人,為著真愛已死,人生無望,他再無心眷戀紅塵。
早年寶釵過生日,無意間向寶玉介紹的《寄生草》一曲已使寶玉佛心大動,“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從前碌碌卻為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尚餘音嫋嫋,駐足瀟湘,那修竹千竿,似林濤跌宕催人離行。
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他曾許諾黛玉:“任憑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麵對妹妹“水止珠沉,奈何?”的癡問,寶玉當即給出了這“我心誌已決,像沾泥的柳絮一樣堅定不移,決不像隨著春風輕狂起舞的鷓鴣般漂浮不定”的答案。
寶玉便是這樣,斬斷塵緣,追隨黛玉離世出家而去,兌現了對她的諾言。
嬌娥原是詩狀元·黛玉詩
這是個詩的國度。凡讀書人,皆無不浸潤於那或短或長、或古或律的詩性傳統之中。除卻自己偶然賦得,一幫風流雅士聚在一起,少不得便要起詩社、和酬唱。“一曲新詞酒一杯”,這原是文人素愛之事,曲水流觴,杯停詩出,何其浪漫雅致情調盎然,直叫人歎息今日生活的無趣和粗糙。
但這畢竟都是些男人的遊戲。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正經人家的女兒,是不許認真習詩的。至多知曉個一星半點,不至未來夫君提起,答不上話,多數時候,還隻翻來覆去地吟被奉作經典的《女誡》、《內訓》。縱是好書,日日翻閱,也覺麵目可憎了,何況又很是空洞乏味,無非充斥些三從四德,真真又臭又冷。
於是,古代才女的分布,便如同個沙漏形狀了。要麼出身書香名門,為將來相夫教子計,勢必要求多讀些書,卓文君、李清照便是代表;要麼,沉淪在社會最底層,因著已是墮落青樓,自然也就不再勉強什麼德行。為取悅客人,填詞作曲,倒成了她們訓練的項目,才貌雙全的秦淮八豔,算是這棵苦樹生出的奇葩。
如是觀之,公府千金居住的大觀園,不在才女頻出的土壤之列。第三回裏,林黛玉初到賈府,賈母便令:“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黛玉問四春姐妹們都讀什麼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雖說大有謙遜調侃意味,然而大家族中的長者,對金閨女兒們讀書的不以為意,可見一斑。
彼時,讀經涉史、吟詩作賦,對閨中女兒言,隻能當作邊角娛樂,為生活點綴增色,學得多、學得好了,不僅不會贏得才名,反而會遭致責難。正如薛寶釵對黛玉的勸解:“你我隻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但偏生這林黛玉,處處不與人同的林黛玉,在這“非女兒本分”的才學上,頗有造詣。雖然口中謹慎地答著隻剛讀了《四書》,事實卻遠不止此。
黛玉何以不同於其他女兒得習詩書,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一回中可知一二:“雖係鍾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隻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今隻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若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歎。”
黛玉原有個弟弟,可惜隻活到三歲就夭折了。父母上了年紀,獨她一個女兒,自然便將所有的愛意和希望全都傾注在黛玉身上,是以為她聘請先生,當作女公子教養,難怪黛玉能夠接觸到《四書》這樣男學生的教材。後來行酒令時,她脫口而出“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天高猿嘯哀”等千古名句,更是自然了。
家教良好,又天資甚高,所以林黛玉的詩奇思迭出,才華絕世。那落到紙上的深淺墨跡,常常不隻是是感情的獨白、思想的承載,有時候,就是生命的寓托。
第四十八回裏借著香菱學詩,林黛玉指導她時也說出了自己的詩觀。
香菱:“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隻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情趣真了,連詞句都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好一句“不以詞害意”。黛玉之事事堅持真我,在作詩這件事上也含糊不得。
中國古典詩歌之美,最是講究意境的營造。故唐詩第一,其妙正在於境界,也便是林黛玉最為看重的“情趣”,所追求的,正是那“得魚而忘筌,得意而忘言”,那隻在心口兜轉卻難與人言的好處。
自唐以後,隻從境界上論,大體全在走著下坡路。宋不如唐,元不如宋,至於明清,更是舊調撥彈,幾無可觀。《紅樓夢》中稱得上極好的詩並不多,黛玉的作品,卻有著幾分難得的風流雅致。
詩如其人。慧根獨具、生性叛逆的黛玉,秉著凡女子斷難能有的眼力: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鼇背三山獨立名。
這是黛玉作的燈謎詩,謎底是走馬燈。騄駬也叫“綠耳”,是千裏馬的名字。走馬燈中的馬自然無需韁繩駕馭,隻需燃之以燭,便可團團驅馳。然而雖說其勢洶洶,畢竟隻能在人為搭建的螯背狀燈山上施展而引人稱讚,一旦主人控製,燭滅而行動頓止。這燈謎的答案雖不難猜,若再深一層思量,卻讓人不能不佩服黛玉的眼光。這外強中幹的走馬花燈,莫不是在影射賈家命運?榮寧二府,馬背上起家,以武功風雲一時。可一朝觸犯龍顏,頃刻間也便覆滅成空。
黛玉這首詩,雖不能代表她作品的最高水準,卻分明就是家族之變的預言。值那鮮花著錦的鼎盛時刻,女子能有如此眼力,教人不能不對她敬重幾分。
她的思想,還不止於此,更令人佩服的,是她在《五美吟》中流露出的見解。且先看這首《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越女西施的故事,早已流傳經年,關於她的結局,說與範蠡同泛五湖的有,說她沉水逐浪而死的也有,黛玉采的,顯是後說。“一代傾城”又如何?還不如那醜陋的東施,倒是得以守在家鄉,平安終老。美麗的代價,常常就是命比紙薄。
黛玉為西施不平,歎息她作為“美人計”中的棋子,被男人擺弄的悲慘命運。
“千裏家山,萬般心事,不堪盡日回首。且挨歲更時換,定有天長地久。南望也,繞若耶煙水,何處溪頭。”從來吟唱西施,像梁辰魚這樣發哀憐歎惋調子者眾矣。隻是或罩了這思鄉的外衣,或借了西施思念舊情人之“溪沙在手,那人何處,空鎖翠眉依舊”的幻想,對西施悲劇的原因,悲憫有餘,卻嫌遮掩。黛玉的意思,紅顏命薄,始作俑者卻真真該是操縱他們的男子。又有《明妃》可證:
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明妃出嫁,淚灑空枝,與那塞外飛沙一樣茫茫的,是她莫測的前路。此情此景,令人怎不發“紅顏薄命古今同”的感慨。黛玉憐惜她,落筆譏諷漢元帝何曾真是“輕顏色”,否則為何要用畫工,又為何一見昭君,“大驚,意欲留之”呢?說到底,昭君的不幸,漢元帝難辭其咎。
相比西施和昭君無法自決的命運,黛玉看來,另一位著名的美人虞姬,因為擁有霸王的愛,卻要多出些許安慰了。雖然身死軍中,生前得與霸王絲羅共結、戎馬相從,縱然他曾許她“相期定關中”、“鳴佩入秦宮”的約定不能實現,但死在愛人懷抱,虞姬“幽恨”難免,卻也含笑九泉了: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何況,她以弱女之身,將忠心置於生命之上,與史上黥布、彭越這類信仰遊離、叛國叛君的須眉將軍相對照。誰崇高,誰卑瑣,黛玉詩中,高下立見。
“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的話,讓深愛著他的虞姬心碎。黛玉選擇了相信虞姬與霸王真心相愛,如此方不辜負美人芳魂。然而,她卻是不願相信西晉大官僚石崇對侍妾綠珠的情意,以至認為綠珠的死,就是完完全全的不值得: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開頭二句,用倒裝句式,寫綠珠實際上並不為石崇器重。那石崇何曾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世說新語》裏載,石崇性好奢靡,貪酷驕縱,帝王家尚且珍視的珊瑚寶樹,他竟視為瓦礫,任意作踐;要客燕集,令美人行酒,客若飲酒不盡,責斬美人。有時為勸一客飲酒,竟斬美人多至三人。對他來說,珊瑚美人,不過如同瓦礫,都免不了日久見棄的命運。
隻可惜,綠珠認識不到這一點。當石崇將孫秀使人向他討要綠珠的情況對她說明時,綠珠即泣曰:“當效死君前。”言罷自投高樓而死。
“何曾石尉重嬌嬈”。其實,石崇怎會在意一個侍妾的去留?《拾遺記》載,石崇就拋棄過一個與他朝夕相伴的寵妾翔鳳。綠珠糊塗,難道不知今日被棄的翔鳳,就是明日綠珠。為他而死,豈非不值。
黛玉在揭露石崇以假意換取綠珠真心的同時,還揭示了這悲劇發生的原因——表麵來看是往生因果,實際是腐朽的倫理道德對女性觀念的毒害
由是,對那個能夠掙脫凡俗、大膽追愛的奇女子紅拂,黛玉滿心讚賞: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隻因李靖雖為布衣而“長揖雄談態自殊”的氣度,紅拂便敢於夜奔相許,大膽告白:“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但對李靖青眼有加,對當時正權傾一時的楊素,竟斷言“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不愧當得“美人巨眼”。末路窮途的楊府,注定拴不住這位“女丈夫”。
黛玉對紅拂,是由衷地敬佩和歆羨,嬌弱外表下那顆叛逆的心,展露無遺。
讀罷《五美吟》,她骨子裏的一股子叛逆勁、不讓須眉的英雄氣,才如抽絲剝繭般呈現,照亮了久為人所忽略的一個別樣林黛玉。
因為叛逆,行牙牌令時她衝口而出的“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露了餡兒,被薛寶釵揪住,被狠狠教訓了一番。
畢竟不是俠女,一個寄人籬下的閨秀,想要跳出自己的小天地,左衝右突,結果也還是留下自己默數累累傷痕。她,隻能在每個“無賴詩魔昏曉侵”的時分,“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悲愴幽怨,是她所有詩作的底色。即便是在萬家團圓的中秋之夜,與湘雲於凹晶館中聯句,雖有“三五中秋夕,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良夜景暄暄”作始,到得後頭,仍舊以一句黛玉式的“冷月葬花魂”收尾,就連粗枝大葉的湘雲都忍不住勸她要想開些。
可是,若要能想得開,除非她已不再是她。
多數時候,黛玉纖細敏感,所作詩詞總籠罩著愁雲慘霧。從“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到“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一首《唐多令》,歎柳花飄零,無一字不含血帶淚;但從她詠白海棠“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的妙思和詠螃蟹“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的調皮,我們也會驚奇地發現整日裏哀愁深重的她熱愛生活的另外一麵。
敏才過人、詩思奇特而功利最少、最具文學美,怪道眾人賽詩,幾乎回回都推瀟湘妃子獨占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