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閣,忍踏落花來複去。

值此“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的濃烈淒美,又兼心中結鬱難舒,多情如她,怎不淚如雨下?是以“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想這些花兒,“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不正如同自己薄命?臨風灑淚,倚鋤傷情,半為這飄逝的飛花,半為自己無根的命運。

既然“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是自己與飛花共有的結局,隻不知“爾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會是與她知心的寶玉嗎?昨夜探訪,他迎了寶釵進門,自己卻不得而入,害苦了自己“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原來寶玉也是指望不了的。念及此,一句“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悲歎,驚得暗處裏躲著聽吟的寶玉懷裏的花瓣撒了一地……

黛玉每落淚,並不需要太多理由,甚至根本不需要理由,在她胸中,隨時湧蕩纏綿著一股難與人說的抑鬱,落紅能讓她落淚,鳥鳴也令她心驚。閑愁萬種的秋夜,“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聽唱“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便要心動神搖、站立不住之人,此時自然更是難以自持。這便是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製風雨詞”。

這晚黛玉歪在床上,回想起白日裏寶釵來探,惠贈燕窩,彼此說了許多推心置腹的話。原來,身旁姐妹中,最令黛玉擔心忌憚,至於素常以“心裏藏奸”去揣度的這一位寶姐姐,卻實在算得是她的一位知音。

世事往往如此,以為最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之人,往往是最能夠了解你的人。

窗外正是夜陰沉黑,雨滴竹梢,黛玉不禁心中有感,吟成一首《代別離·秋窗風雨夕》,擬《春江花月夜》之格,恨那“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值得個“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竟又迎來了個“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的無眠之夜。

此回之後,釵黛前嫌盡釋、互憐相惜。《琴曲四章》裏,黛玉對寶釵“予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遭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憂”的唱和,在看似清淡的的鋪陳中,已將寶釵與自己的境地聯到了一起。同是紅塵淪落人,黛玉歎息寶釵“不自由”,又深悲自己“多煩憂”,其實不論孤傲如黛,抑或克己如釵,兜兜轉轉,終是怎麼也走不到幸福的明天。

難道要求她如寶釵般周全起來?那便就沒有黛玉了。使她處處隔絕於人的,是生就的天性。沒有人能強迫她贏取所有人的歡心——寧願寂寞,寧願不容於世,隻為自己的心,隻為自己而活,這便是與世間大多數人都不同的林黛玉。

如此,便再無指摘黛玉矜持自許的理由。她的孤單她的傷,說是孤芳自賞也好,顧影自憐也罷,讓這一朵注定不能盛放的花,隻隨著自己的心性舒展吧。不知是否可憐見她鏡影清減,遂有滿樹夭夭的桃花紛揚了下來: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依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這是黛玉的《桃花行》中句。因著這首詩,本已蕭疏的海棠詩社重又聚攏起來,便是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寶玉讀過,“便知出於黛玉,因此滾下淚來”,說:“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薄命的黛玉,恰似這夭夭桃花,不知不覺間,已如夕陽晚景。桃花謝枝那一瞬,她仿佛閱盡自己一生:

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空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幹,淚幹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悲身世如風吹落花,題素怨問誰解秋心?工愁工病的林黛玉,流淚不盡的林黛玉,清早起來,攬鏡自照,正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又是“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係鈴人”,可誰才是她的卿?誰是她的解鈴人?

是寶玉,那個讀《桃花行》而下淚的人。她的幸與不幸,全在乎於這個懂她最深也愛她最深的賈寶玉,他是她的命中情緣,也是她的前定劫數。

他曾咬牙作出“你放心”的承諾,也曾雨夜探病而來,還曾逼問著黛玉道:“難道你隻知道你的心,就不知道我的心不成?”話中並存的溫暖與痛苦,令人聞之動容。他對她,是最高的尊重,最純的摯愛,銘心刻骨的生死不離。

她愛寶玉,卻愛得孤獨絕望。心內自是湧動著萬千情愫,奈何無人作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擔憂,仿佛深藏了一個洶湧的海洋,流出來,卻隻有千行淚珠。

她所求的,不過是清靜而純粹的兩個人,知心依偎。

然而最難實現的,往往也正是最平淡的幸福。

背負著沉重的心事,對愛情,黛玉始終不曾安心,她急切地一次次稱量自己在寶玉心裏的分量,以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敏感和猜疑的脾性兒,又使她總在和寶玉激烈的衝突中,在傷害對方也傷害自己的同時,才能將心稍稍放穩。

分明依依你儂我儂,偏又極少以溫吞和平的言辭表達,寶黛的愛情,也因此成了曆來讀紅樓者最怕、最感揪心的部分。

我為的是我的心·寶黛戀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枉凝眉》

“我為的是我的心。”這是她常掛嘴邊的話,不僅說著,也就這樣去做。一往而深的孽債癡情,悲歡,生死,反複折磨,全為的是這一顆心。

這一顆心,注定是要和賈寶玉糾纏在一起的。想來,或許在黛玉的臂彎,有著一粒朱砂痣,那是她還是靈河之畔的一棵絳珠仙草時,為神瑛侍者刻下的記痕。

瑛,美玉也。神瑛侍者,正是賈寶玉的前身。黛玉記得他,當曾受侍者灌溉之恩的仙草修成女兒身,過著“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的逍遙生活時,她五內鬱結的那股纏綿卻從不曾有一刻消散。

絳為血,珠為淚,這三生石畔舊精魂,便自顧相隨神瑛下凡,欲以一生眼淚,專為報他灌溉之恩。如此,便無怪乎“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的自問,和初初相遇之時,心中“倒像在哪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的思量了。

“這個妹妹我見過的。”寶玉這話,迅疾如電光火閃般穿越前世,破空而來,那塵世浮沉、今生遭際,從此得以大幕開啟。二人青梅竹馬,“晝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膠如漆”。

若能持續,這般靜好無瀾,就是一種幸福,但敵不過的,總是世景變遷。黛玉的萬千心事,無奈何全都付諸逝水,再看時,無非都化作些水中月、鏡中花,在眼前影影綽綽,仿佛分明,卻偏偏抓不牢半分。

怨寶玉麼?你總責他“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然而他對你的情,真不曾摻有半分虛假。

“憑我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幹幹淨淨收著,等姑娘到來……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賈寶玉的表白幼稚傻氣,卻字字肺腑。再細看他的其它表白,要麼“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裏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要麼“你死了我當和尚”,蠢笨粗直,與他一貫機靈全不相符。

真愛一個人,在她麵前是會手足無措,丟了自己的。因為心有顧忌。這顧忌又全是為了對方的處境考慮,表現出來,便是寶玉這般的癡癡傻傻。

一旦自處,或在應酬間隙想起她來,一腔真情便再也抑製不住了。譬如與薛蟠、馮紫英小聚飲酒之時,隻教掛念隨著優美的唱曲娓娓道出:

我願你: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又擔心你:

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你終日裏“雨打梨花深閉門”,想起我們這幾日的口角誤會,不禁憂從中來:

滴不盡相思血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

字裏行間,全是黛玉身影,憂心她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好了一點,是否還在生自己的氣,是否又在嗚咽飲泣、茶飯不思,熬壞了身子,可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曾向她直言勸慰:“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這樣的知心關懷,黛玉聽了,心事瞬被擊中,千言萬語就在嘴邊,卻竟半天不能吐半個字,忽而將疑慮都化為了感動和幸福。再回想起適才聽到湘雲勸他留心仕途,他對湘雲說的:“林妹妹從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不單黛玉,讀者看到,也感寬慰。

世間所難得的,不過是男子得到了一個懂得自己的女子,女子得到了一個愛自己的男子。

寶玉和黛玉,便是這樣既互為知音,又深深相愛。

有一次寶玉受了襲人揶揄,心裏煩悶,剪燈烹茶,續了段《莊子·胠篋》文。次日早晨被林黛玉看到,黛玉提筆即興嘲道:“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親昵戲謔活潑可愛,若非知音,再無戀人間的親密,怎作如是交流?這實在是他們悲劇戀愛中難得的甜蜜插曲。

隻是,幸福自然是因為愛,痛苦往往也是因為這愛。

與寶玉相愛,是黛玉性命所托。她不僅將他引為知心愛人,更把他當成了比自己更重要的全部,寶玉對黛玉,又何嚐不是如此。然而不祥的預感也由此而生——愛情中,越是全心全意,就越易受傷害,不是受傷於愛人,就是受傷於現實。

寶黛的愛情悲劇,則是兼而有之。

在寶玉這裏,是“早存了一段心事,隻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林黛玉這廂“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

如果說不痛苦的愛情是不深刻的,寶黛的愛可謂深刻至極。然而深刻並不是他們想要的,最最向往的那簡單的幸福,於他們,是無緣的。

每一次爭吵都那樣令人揪心,吵到一個病,一個瘋,一個迎風灑淚,一個對月長籲。“不是冤家不聚頭”,吵,是因為有愛,怎從不見寶玉與寶釵大吵大鬧?壓抑之下,刻骨相思卻要以激烈衝突得以表達。每吵完,雖則他們的關係就又推進一步,但激烈的對峙畢竟是把雙刃刀,黛玉和寶玉傷痕累累,誰也不能逃脫。

許是因緣天定莫強求,誰又能說得清楚?更何況,本就為了結“一幹風月孽債”,還前世那施露滴水之恩。世俗打壓,情深緣淺,寶黛,最終沒能夠走到一起。也許,他們本就隻能永遠活在靈魂之戀中,新娘頭上那豔紅的“勞什子”喜帕,於他們卻並不適合,隻有寶釵能頂著它,李代桃僵嫁與寶玉的軀殼。

想起那年續寶玉“你證我證,心證意證”的《參禪偈》,黛玉“無立足境,是方幹淨”的收尾,原是一語成讖。

深愛對方卻又無法相守而勞燕分飛的故事從來不乏,倘若遇到,最多彼此道聲珍重,畢竟相愛容易相處難,從此天各一方,心裏保存著對方逐日發黃的模樣,此生再不相逢,倒也勝卻人間無數了。設若林黛玉也能如此,世間就能多一段相忘於江湖的傳說,但紅樓一夢,勢必因此就失了七分顏色。

不能與愛人廝守,她是寧肯死去的。

也許,相比起世俗婚姻經營的艱難,死或許是黛玉更好的選擇,雖然仿佛她從來就沒有權利去選擇。屬於清風的,就讓清風帶走,如此,才不負她成為瀟湘妃子的獨步古今。

彌留之際,仍牽念的,是一方承載著兩人記憶的詩帕。是以拚命要紫鵑尋將出來,看那帕上淚跡墨痕洇染一處,往事千端,一一心頭過: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拋珠滾玉隻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彩線難收麵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這舊帕還是那年寶玉挨打後,支開襲人,專派晴雯送過來的,如今晴雯已死,自己將死,默默看著自己當時題帕的三首絕句,真不敢想象彼時黛玉心境。

這三首詩各有側重。第一首詠寶玉贈帕。自問成日價淚水漣漣的因由,被寶玉贈帕打通關節,才知全是為了你我知音相惜的緣故;第二首是黛玉為二人心願難償而忿懣痛苦的自畫像;第三首,黛玉用了娥皇、女英哭舜,淚灑妃竹殉情而死的典故,升華了與寶玉之間的愛情,卻也埋下了今日淚盡而亡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