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語格律詩有點相反:我們讀到的(也是聽到的)是有規律的重輕音,但看見的並不是有規律的文字排列。後者對前者是否會有一點逆反作用,從而在心理上減弱詩的節奏感?至少對習慣於漢語格律詩形式的讀者是會有一點的。
漢語詩歌形式上的建築美,依據句(行)式、節式和體式是均齊的還是對稱的而分為均齊形式的美和對稱形式的美。古代詩歌本不分行分節,所以無所謂建築美。現今我們將它分行分節排列,其中四言詩和五七言詩顯出均齊形式的建築美。格律體新詩的均齊體也構成這種建築美。這種均齊的美是較單純的,它是我國傳統藝術形式的一個特色。
均齊的詩節和詩體為什麼能成為一種形式美?我們知道,形式美的一條規律是“整一律”,另一條規律是基於前者的“多樣統一律”。均齊的形體無論是一條直線、一個方塊,還是一個圓,都具有“整一性”,它們本身就是形式美的一個因素,或者說就是一種簡單的形式美。均齊體詩是一個方正形體,這是它能成為一種建築美的原因。
談均齊體詩的建築美,有必要談到對均齊體詩行中標點的處理。這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詩行中的標點不計算為一個字音,這種情況在新月派均齊體詩中尤其突出;另一種情況是詩行中標點算一個字音。哪一種情況較好?後者,這是因為,標點一般有較大的頓歇,標點如果算一個字音,讀起來節拍感與無標點詩行的節拍感較接近;而在文字形態上又能顯出均齊的建築美。如:丁芒的枟江南煙雨枠中的一節:
啊,燕子,你別再啁啾,
春已隨稻穀播下了田疇,
你不見秧苗的連天翠色,
已經把乳白的雲幔染透!
格律體新詩建築美的獨特點,還在於它有多種多樣的對稱的形式美。這種對稱的形式美主要不是基於“整一律”,而是基於“多樣統一律”:單從一節詩看,行式參差不齊,各不相同,這是“多樣”;結合上下詩節看,行式和節式又呈現對稱,顯出平衡,並且前後呼應,這是“統一”。可知對稱的“建築美”比均齊的“建築美”是較為豐富的一種形式美。
詩的建築美作為一種獨立性的形式美,它自身可以表現某種情趣。一般說來,均齊的建築美有一種凝重的感覺。因此,像杜甫律詩所抒發的沉鬱頓挫的思想感情,像聞一多的枟死水枠中所蘊含的抑鬱深沉的情緒,與均齊的形式美正相契合。
對稱的建築美,則一般有一種活動的乃至活潑的感覺。行式較短、節式較小的對稱體尤其是如此。這種形式如與詩人精巧的詩思或跌宕的情感配合,會相得益彰。如徐誌摩的枟山中枠、枟再別康橋枠等詩的對稱形式就有這樣的審美效果。
某些詩獨特的“建築美”可以表現微妙的象征意味。如聞一多的枟忘掉她枠,試看首二節: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那朝霞在花瓣上,
那花心的一縷香———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風裏一出夢,
像夢裏的一聲鍾,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此詩乃聞氏為哀悼夭折的愛女而作,情感深摯淒婉。從“建築”形式看,中間的短行正好是字句意義的象征:美好的東西短暫易逝,如朝霞,如花香,如鍾,如夢。首尾長行所象征的,則與詩句的字麵意思相反(卻也是詩人的本意),即綿長的、忘不掉的深哀巨痛。行中標點延遲著節拍,與那綿長的哀痛之情吻合。
中外詩史上都有圖像詩。圖像詩的形式並不是上述詩的建築美形式。圖像詩大約分兩類。一類是將詩寫成一定的圖形,如塔形、菱形等,我國古代和現代都有,西方也有。這種詩的形式與上述漢語詩歌的建築美形式的主要差別是:後者主要是依據音律上的節奏形式造成的,而前者則是著意安排成一種圖形,不但詩的內容,而且詩的節奏形式在很大程度都要服從於它,因此帶有很重的形式主義成分。
另一類圖像詩是把詩行排列成一定的圖像來表達詩的意圖。西方當代出現的具像詩( concrete verse)便是其中一種。法國、英國和澳大利亞都有詩人寫作,並有詩集問世。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台灣的某些詩人借鑒西方,用漢語也寫過這類圖像詩。如白荻枟流浪者枠一詩。英國詩人I.H.芬勒的某些圖像詩被認為寫得成功,以下是其中的枟帆枠(原文):
SAIL
SAIL
S A I L
S A I L O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