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族記憶(2)(1 / 3)

初秋逮蟈蟈兒,天再冷一點兒逮黃雀兒。大舅手巧,做許多好玩的給我們,包括做蟈蟈兒葫蘆,鳥兒籠子。那簡直是工藝品。蟈蟈兒葫蘆是用自家種的葫蘆做的,塗上顏色,刻上好看的花紋,還有很好看、很合縫的蓋兒。我小時候珍藏著幾個蟈蟈兒葫蘆,連睡覺也摟著。可惜,跑鬼子,戰亂,離家,丟了。蟈蟈兒一直養到冬天,揣在棉袍子裏,在胸口上叫。冬天和鄉親們一起曬太陽,突然自己棉袍子裏蟈蟈兒叫起來,甭提多自在,多驕傲!鳥兒籠子各式各樣,圓的,方的,還有專逮黃雀兒的“打籠”。做籠子有一套工具,小時候我數不過來。做籠子用的竹子是經過處理的,不變形。一隻好籠子,從選料起,不知費多少道工序。插籠條的眼兒要打得周正、均衡,距離一樣,而且從籠頂兒到籠腰兒再到籠底兒,上下幾道眼兒對得崩兒直,如同今天計算機處理過似的;籠條粗細也象現在機器製作的,不差毫厘。籠子做好了,磁磁實實,一個大人踩上去,沒事兒。現在想來,大舅當年做的籠子,比有名的“涿州馬”不差。秋天過黃雀兒了,大清早,大舅把自製的“打籠”,高高掛在樹上。我們跟著他,遠遠的。打籠分兩層,底下一層是大籠子,放著“鳥油子”,或者借用現在的時髦詞兒,叫鳥“托兒”,通常是母鳥兒;頂兒上一層是兩個可以反扣籠門的小籠子,穀穗拴在小籠蓋兒上,蓋兒向上打開,連在一起的活動橫梁也升起來,那橫梁恰恰同籠頂兒處在一個水平上,鳥兒若想吃穀穗,隻要往上一站,啪!籠蓋兒扣下來。不一會兒,成群的黃雀兒叫著從天而降,我們都不敢喘氣兒,直到眼睜睜看著小黃雀兒落進打籠,才跳起來。不是逮到什麼樣的黃雀兒都留,大舅要仔細察看,選當年的小雛鳥兒,個兒要大,身條兒要長,頭頂兒要黑,毛色要黃裏帶青,形體要自由而舒展,叫起來要宏亮而帶水音兒,真是百裏挑一。挑好了,其餘的鳥兒,全放飛。他養的黃雀兒,可以打開籠門兒飛到樹上,手一招,飛回來了。等來年一開春兒,鳥兒撒著歡地哨,而且哨出各種花腔兒來。有的黃雀兒特靈,能學“紅子”(北方、特別是北京人愛養的一種山雀),哨出“的的鏘,的的鏘……”,很有節奏、很有韻味。

大舅還愛養鴿子。南屋是牛棚,也是鴿子房,靠房頂兒一排,是大舅用黍秸稈兒做的鴿子窩。平時,我愛坐在堂屋門口兒的台階上,看著屋簷上的鴿子出神兒。有兩隻鴿子,除了眼睛是紅的,通體沒有一根雜毛兒,一身白,白得比大舅種出來的棉花還白。另有兩隻白鴿子,頭頂兒上就象有誰用毛筆點了個黑點兒,瞪著紅眼睛,歪著頭看你。還有兩隻白鴿子,好似有人不小心把墨汁甩到翅膀上了,人稱花大哥、花大姐,它們正嘴對嘴玩兒呢,就象孩子們過家家。屋簷的最邊兒上是一對藍灰色的鴿子,羽毛在太陽下閃著亮光,個頭兒大的一隻,一抬頭一低頭地圍著另一隻叫,脖子漲得粗粗的,不一會兒,它竟踩到另一隻身上去了。我很不平,喊起來:它欺負人!大舅笑著:傻孩子,那是鴿子踩蛋兒,小兩口兒好著呢,過些時候,它們會象你剛才看到的花大哥、花大姐那樣“換食”(噢,花大哥花大姐嘴對嘴,原來是換食),再以後,你就等著看孵出來的小鴿子吧。孵出小鴿子來的時候,大舅就踩著梯子上去,把還不會飛的小鴿子拿給我們看,黃茸茸的嫩毛兒,喜歡煞人,可大舅不讓我用手摸,隻準看。大舅還會做鴿哨兒,他的鴿哨兒是遠近聞名的,有單哨兒,有雙哨兒,有渾宏的低音,有清脆的高音,給幾隻個大體壯的公鴿帶上,飛起來,哨聲劃破晴空,幾裏地都能聽見。小時候我常常指著天空,向一同玩耍的小夥伴顯擺說,那是我大舅的鴿子。

那時候我感到天底下最能的人就是大舅了。

平時,大舅總是笑眯眯的,盡著我們鬧騰,很少大嗓門兒跟我們說話。他個兒高,足有一米八以上,家裏倘若需要取高處的什麼東西,姥姥總是說,讓你大舅舉著你去拿。有一次我還騎在他脖子上揚著小手摘桑葚吃,桑葚的汁液把我的手、嘴唇、牙齒都染成絳紫色,下來的時候,怕摔著,趕緊用粘著桑葚汁液的小手抱著大舅的臉,他嘿嘿笑起來:我的臉快成唱戲的了。但有一次他生氣了。那是個初夏,我和表弟到張家菜園子井台上去玩兒,看見綠蔭架子上結了許多葫蘆,真象剛剛聽過的童話中說的那種寶葫蘆——隻要手裏拿著這種寶葫蘆,口中念念有詞:寶葫蘆、寶葫蘆,我想要一盤飽子,立馬,一盤熱騰騰的飽子出現在你眼前;寶葫蘆、寶葫蘆,我想要一杆紅纓槍,紅纓槍就來了。簡直是要什麼有什麼,神極了。於是,我和表弟商量,偷偷的,一人摘了一個葫蘆帶回家。晚飯的時候,叫大舅發現了。哪兒來的?隻得照實說。大舅騰的站起來,飯不吃了,虎著臉,一手拉一個,把我們倆拽到張家,鞠躬,賠罪。那天晚上黑極了,是我兒時最黑的一個晚上,而那個教訓,直到數十年後的今天,還銘刻在心。第二年,大舅自己種了那種“寶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