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族記憶(1)(1 / 3)

爸爸

許久以來,略知我家世的好多朋友總對我說:你應該寫一寫你的爸爸。他們從各種渠道知道我爸爸杜子孚(有時也寫為子甫)是位抗日烈士,曾做過地委書記,犧牲在戰場上,很悲壯。特別是二零零二年爸爸犧牲六十周年的時候,我有一種衝動:要寫點什麼紀念他,在自己心中,在家人心中,為爸爸建一座碑。

可是,我屢屢提筆,又屢屢放下。

唉!我有一種無從言說和無以言說的悲哀和無奈。

現在上小學或上中學的孩子們,假如老師給他出一道作文題“我的爸爸”,一般情況下他總有些鮮活影像可寫,因為他從小生活在爸爸身邊,爸爸嘴裏呼出來的氣都能感受到,爸爸長得高矮胖瘦,甚至某顆黑痣長在臉的某個部位,說話時好用些什麼口頭語,喜歡京劇還是愛看球賽……,他都清楚。而我呢,爸爸音容笑貌一概不知。我尚未出生,爸爸就已經離家打日本鬼子去了;我不到四歲,爸爸戰死沙場。我腦子裏基本沒有,也可以說很難搜索出關於爸爸的感性印象。

或者兒時曾經有過,但我不記得了。

聽媽媽說,我不到一歲時,爸爸帶隊伍路過,匆匆回家,看到我胖胖的小臉,喜歡得不得了,抱著又是親又是咬,胡子茬紮得我哇哇直哭。我的哭聲還沒停,他又匆匆跟隊伍走了。——這,我哪能記得呢。

媽媽還說,形勢稍好一點的時候,她也曾帶著我和哥哥去看過爸爸一次,那時我大概三歲。噢,媽媽一說,倒勾起我模模糊糊的些許記憶:我曾經在某個大門外空地上拿著一塊苞米餅子吃,一隻大紅公雞大搖大擺靠近我,用它硬硬的嘴來啄我手裏的餅子,它似乎長得比我還高,我嚇得哭喊。好像是爸爸跑出來把我抱進屋去,屋裏開會的人一陣歡笑。你若問我當時看到的爸爸什麼樣?我說,記不得了。一個三歲的孩子淚眼看爸爸,能看清什麼呢?我當時獲得的大概隻是一種得到爸爸保護的安全感和舒適感。可惜,現在想來這種感受對我來說太少了。至於關於爸爸的其他印象,我卻想不起什麼。他大概成天開會,商量打鬼子吧,哪有時間陪孩子玩兒,同孩子親熱?也許偶爾有時間陪我,我也不記得了。

再以後,沒有機會了,永遠。

我從小就羨慕那些能夠時時生活在爸爸身邊、坐在爸爸腿上、偎在爸爸胸前的孩子。

爸爸幾乎沒有留下什麼遺物,除了一張畢業文憑,一支畫畫用的毛筆,一棵他親手栽種的長在房後的槐樹。

畢業文憑和毛筆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修房時,從老牆的夾縫裏發現的。伯父說,那是抗戰時期爺爺藏的,他不想讓爸爸的任何一點東西落入敵人之手。文憑上寫的時間是民國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爸爸在天津中學畢業。二十多年後我看到它時,紙已變黃、變脆。但它是我們家的寶物。因為最可貴的,是上麵有一張爸爸的相片,雖然右下方有學校鋼印的痕跡,但麵部清楚。這是爸爸留下的唯一一張相片。初得到這張相片時,我的手激動得發抖,眼碰到它時,心怦怦直跳——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二十來年,第一次這麼真切地看到自己爸爸的臉龐:眉毛濃濃的黑黑的,斜插上去。眼睛裏有一股子英氣。留著分頭,頭發不長,但顯然很硬,一種不馴服的樣子。嘴唇稍厚而微微上翹,令人感到男兒的剛毅。

伯父說,看你現在,就想起你爸爸當年的樣子。

相片上的爸爸,不到二十歲。伯父說,我們家世代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幾輩隻出了爸爸一個讀書人,爺爺靠種梨樹供他念書,在天津。臨畢業前半年,快放寒假了,全家人等爸爸回來,一等再等不見人影兒,著急。後來知道是“一二.九”鬧學潮,爸爸還是學生裏麵的頭兒,和北京的學生聯絡,上街遊行,反對日本侵略,向政府請願,聽說差一點去了南京。後來,反動政府要抓他,他又聯絡幾個同學回到家鄉來宣傳。正好快過春節了,趕集的人多,他們搬個凳子站上去,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爸爸穿件大棉袍子,講得嘴角出白沫,頭上直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