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筆筆杆兒尾部是骨質,有紅絲繩。筆帽是黃銅的,打開,是狼毫,還殘留著沒有洗淨的墨跡。爸爸畫畫,用過的。伯父說,爸爸最愛畫的是公雞,扯著嗓子打鳴的,踮著腳,使勁兒呢。我堂兄最喜歡這畫,拿來貼在牆上。可惜,跑鬼子,沒保存下來。
槐樹是爸爸小時候學著爺爺種梨樹的樣兒栽的,起初那棵小槐樹苗沒有人高。爸爸時時去澆水。後來爸爸出去上學,奶奶常常去看護。哪承想,不到二十年它竟長成一棵齊房高的大樹。有一次鬼子進村,住在我家的八路軍順樹而下,從後院逃走。一九六零年我回鄉探親,看到那棵有著三個樹杈的槐樹,亭亭如蓋,已經兩房多高。那次我在槐樹下佇立良久。後來我在一本書的“後記”中回憶當時情形:“……手把槐椏,像握著父親的手臂,不禁熱淚盈眶。”
至今思之,依舊潸然。
媽媽說,七七事變前,爸爸到泊鎮九師,繼續抗日宣傳。爸爸講話充滿感情,富有扇動性,人們愛聽。有人開玩笑說,他是個天生的宣傳家,條件好:嘴大,常被戲稱“杜大嘴”——小時候能把自己的整個拳頭放進嘴裏。泊鎮九師的學潮,轟轟烈烈,在華北地區有名,由劉格平領導——他是中共津南特委書記,後來是趙鎛。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爆發,爸爸全身投入抗戰,立即擔任了南皮戰地動員委員會主任。一九三八年肖華奉命來冀魯邊區,加強、完善領導班子,建立津南、魯北兩個地委,爸爸任津南地委宣傳部長,不久,任第二地委書記,後調任第一地委書記,直至犧牲。伯父說,肖華到我們家來過,就住在三爺爺院子的南房裏,人挺親熱,個兒不高,利落得很。
那個時候我剛剛出生。
前幾天我同妻子去拜訪了曾與爸爸一起工作過的周玉峰。一見麵,他說,我同你爸爸很熟,一起在第二地委工作了一年多,他當地委書記,我當宣傳部長。
我說:我不知道爸爸長得什麼樣兒。
他說:比我高,我一米六八。你很像你爸爸,麵部輪廓,眉毛,眼睛,個頭兒。
我問:你們第二地委的機關設在哪裏?
他笑了:你爸爸到哪兒,哪兒就是地委機關。打遊擊,今天這兒,明天那兒,哪有固定的地兒?反正是在咱們老百姓家裏。我們第二地委管平原、禹城、德縣、陵縣、臨邑、德平、濟陽、齊河等十來個縣,幾個主要領導人分頭去活動,每人身上別著匣子槍,帶一個交通員、一個勤務員。那時我們身體好、精力旺,成天東跑西顛,從不覺累。路遠的地兒,騎毛驢兒,有時還騎自行車,公家配給的交通工具。你爸爸管德縣、陵縣……一帶,我管平原、禹城……一帶,李萍(別看像個女人名兒,其實是男的,本名於梅先,組織部長)管齊河、濟陽……一帶。半月、二十天,頂多一個月開一次地委會議或者碰一次頭,還常召集縣委書記開會。你爸爸,很出色,工作有魄力,說話幹脆。我們兩人觀點一致,在一起合得來,緊張、親切、愉快。
怎麼同上麵聯係?
有時你爸爸到邊區彙報、請示,也常去開會。還有一種方式:通過無線電收聽中央精神。社論,電報,幾乎天天有。我是宣傳部長,掌握兩部電台,還辦一份《黎明報》,兩天一期,石印的。
危險嗎?
危險當然有。但是你爸爸和我一起工作的那個時候,還是相對比較安全的。當時我們第二地委的工作是做得最好的。你爸爸很會做鄉親們的工作,群眾基礎好,老百姓保護我們。敵偽軍也買我們的賬,不敢惹我們。我們善於做敵偽工作,側反,他們那裏有我們的內線,經常給我們送情報、送槍、送子彈。一次,你爸爸出去活動,要在日本鬼子眼皮底下過幾人深的壕溝,裏麵的人給我們暗號:沒事兒,過吧。我們組織人去扒敵人的鐵軌給老百姓打農具,敵偽不敢管,他們若動,我們就能把他們連鍋端。
當年我爸爸二十五歲,而周玉峰,二十二歲。如今,這位八十五歲高齡的老人雖然走路不太靈便,但思維清晰,談起當年,曆曆在目。他眼睛望著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