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隨著白、錢在愛河中越陷越深,故事漸漸地出現了苦澀的味道,男女主人公一步步陷入了欲愛不得、欲罷不能的兩難處境,雖然他們極力延宕最後解決、最後選擇的到來,但婚姻和愛情的現實的發展邏輯,畢竟是無法擺脫超越的。白、錢共織的愛夢中,現實關係的各種限製開始像沉重而密集的岩石一樣凸出來;幾陣驚風急雨,夢意消逝,他們終於發現自己還是被擠壓在現實關係巨石的夾縫之中。夢中愛侶畢竟也是塵緣中人。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小說從這時開始,情調和氣氛倏然一變,開始顯露出它冷峻的現實主義的基調。一係列非常現實的情節接踵而至:白、錢幽會被白的小女兒窺見;錢的老父親赴編輯部揪打白曉東;白的妻子趙芝雅無意中聽到兩護士的議論,急火攻心,口吐鮮血。趙芝雅大病不死,使錢溫馨夢想成空,夾在妻子和情人之間進退維穀的白曉棟一籌莫展,言動兩乖,既不願破家又不願斷情;這種種因婚外戀而來的糾纏、麻煩也是不難想見的。正當讀者為故事如何結局而感到眩惑時,小說的結尾發生了慘酷的情境突轉,一場情仇激起的災變如霹靂橫空而炸:趙芝雅將一瓶硫酸潑在錢溫馨臉上而服安眠藥自殺,被毀了容的錢溫馨也跳樓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愛夢驚破,兩個美麗的女性死於非命;那麼,白曉棟呢?作者沒有措筆,讀者盡可自己揣測。不過,這樣一個慘酷的人生悲劇給予平和的讀者的心以銳利的一擊,那傷口的痛感卻是不會隨著故事的結束而立即消失的。

在小說的結尾,作者呼應開篇,再次描寫了古都熙攘的街頭人流和俯視眾生的沉默的鍾樓,發出了這樣一聲慨歎:在人生道上躦行的男男女女,為什麼要走得這樣匆促呢?

世事如棋,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悲劇的發生,似乎不在於主人公們臨事處置的匆促或從容,而在於塵緣深處的某些非常堅硬的東西,很難逾越的東西。

莫伸的《塵緣》,其新意就在於他依從了世俗生活的邏輯,以冷峻的現實主義筆觸,寫出了人類愛情和婚姻生活中那些客觀存在的,比當事人的主觀感情強大很多、長久得多的種種關係和限製——這就是“塵緣”!一切種類和形態的逸出於婚姻之外的愛之夢,無論它在當事人的主觀幻覺中是如何美妙,終究要撞碎在塵緣的岩石上。

對於《塵緣》中白、錢、趙三人釀成的愛情的災變的成因,作者的揭示是令人信服的。他完全通過人物性格的深刻繪狀,來達到顯現生活邏輯,揭示塵緣的牽掣力的目的。

在這個悲劇中,白曉棟是三人中唯一的存活者,也是終生也逃不脫他自己的良心審判和社會的道德壓力的最富有悲劇性的人物。作者對這個人物的刻畫,有點值得注意,即作者有意疏略白曉棟的內心世界的揭示。如果說,當白曉棟開始進攻錢溫馨時,作者還多少表現了一點他內心的遊情;而一旦白曉棟開始陷入自造的麻煩之中後,作者就把他的心扉關上了。讀者幾乎看不到他內心的種種矛盾遑遽的形狀,但這個人物卻因此更顯得真實,更耐人尋味。這是為什麼?我想,這是被作者意在揭示塵緣深處的各種客觀現實關係而不願在藝術上蹈舊履常規的創作思路決定的。一切陷入婚外戀而又不願拆散自己的家庭的男人,其內心的矛盾,大抵是有些相同的。而這類矛盾的亂麻,又都是斬不斷,理還亂,不可能有圓滿的,於理既可自安、於情又能自得的明確的解。聰明敏悟如白曉棟,麵對錢溫馨要求有一個最後的解決的哭求和趙芝雅要求他在家庭與情人之間作出最終抉擇的逼問,他隻能緘口不語,迥避一切解釋和自辯。女兒借遊戲對他的鞭笞,錢老大庭廣眾下對他的杖打,已經完全毀了他的家庭形象和社會形象。他的內心痛苦和矛盾,讀者完全可以想見;再讓他自己喋喋不休地哀訴或由作者替他作長篇大論的分析,隻能增加這個人物的矯飾,並不能為讀者提供什麼新鮮的東西。越描越黑,不如不描。這樣,白曉棟身處塵緣之中的現實的社會角色反而凸現,反而清晰了。我們看到,他既沒有任何理由擺脫與趙芝雅的婚緣,更躲不開與女兒的親緣;另一方麵,由於錢溫馨的家庭背景和道德教養,他與錢的情緣不可能永遠飄浮在愛夢之中,而是受著社會的迫力非得向新的姻緣轉化不可。總之,這一切塵緣把他纏住了,他在行動上是不能有什麼作為的。這個人物對於自己的處境和自己的感情狀態是異常清醒的。作者甚至不讓他有任何用追求真正的愛情雲雲來自我辯護的餘地。實際上,一個已婚有家的男人對年輕漂亮的女性產生的激情中,情欲的成份往往超過愛情的成份,這一點白曉棟是自知的,所以他羞於長篇大論地侈談愛情。但這種自知並不能轉化為使他從情天孽海中掙脫出來的力量,而是使他更直率的而對自己的情欲——這使他顯得真實、自然、坦率,也使他最終成了毀滅兩個善良而美麗的女性的永遠的良心受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