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棟為什麼不能衝破塵緣之網而找到一條雖不能免卻疼痛但終能避免災厄的出路呢?我認為原因有二:一是他主觀上的。白曉棟的為人,並非欲惡一流,而是善良、不忍的。他不同於自己的下屬老畢,有那種破罐破摔,索性“笑罵由人笑罵,情人我自擁之”的勇氣。他還想講良心,求周全。他不忍有負於趙芝雅和女兒,向趙表示“我不會拆散這個家”,更不妨有負於錢溫馨的情,特別在錢溫馨受到嚴父的責罵和流言的傷害的時候。但他沒有料到,他的不忍,恰恰釀成了最大的殘忍;他的良心,客觀上不能不帶上幾分虛偽而變成釀亂之階。第二,是客觀上的情勢封死了他的出路。他的妻子趙芝雅是那種為丈夫獻身、視家庭為生命的女性,她把自己的一切全托付給了丈夫而沒有留下自己的獨自擁有生活的憑籍。一旦她發現丈夫的愛心已傾側於錢而不能挽回時,盡管丈夫對她許諾不會拆散這個家,但她卻已陷入失愛後的複仇情緒之中。而另一邊的錢溫馨,也是一個用情深摯專一的女性,她把自己的初戀連同全部人生憧憬都托付給了白曉棟,在希望有所愛而有所終這一點上,她與趙芝雅是殊途同歸的。盡管如此,如果沒有別的社會力量和別的家庭成員的介入,以趙芝雅和錢溫馨個人善良而柔弱的秉性,他們的情仇也許還能避免那種慘酷的、同歸於盡的姻緣的鬥爭中,闖進來了兩位遠不如她們文雅重情卻比好她們活得潑辣瓷肆的女性:這就是錢溫馨的女友宋梅玫和嫂子雲芳。宋梅玫替錢溫馨打電話追逼白曉棟的那一付咄咄逼人的聲口:雲芳羞辱登門論理的趙芝雅時那一套帶槍夾棒的語言,(這是寫得很精采的!)使矛盾一下子激化了,再也沒有任何延宕的餘地了。這兩個伶牙利齒的年輕女性自以為是在替錢溫馨出力,為她的幸福力爭,殊不知卻為她更快地招來了滅身之禍。她們的參與,使白曉棟沒有了迥旋的餘地,把趙芝雅逼到了無路可退的死角,也將善良柔弱的錢溫馨置於到臨頭不自知的險境。

宋梅玫和雲芳這兩個有些英氣卻也有些俗氣的果決的女性,雖然著墨不多,卻是小說中刻畫得過目難忘的人物。她們,還有正直執拗臉皮薄的錢維化大夫的共同參與,使白、趙、錢之間的愛情與婚姻的悲劇具有了更深廣的社會性。所謂塵緣,不僅是當事人自己相互之間的關係,也是更廣泛、更難變易的社會關係。尤其在看重以血緣關係為基礎形成的家庭倫理、姻戚關係的中國社會中,情況就更是如此。莫伸在剖析白、趙、錢的悲劇時,著重顯示他們被塵緣即現實的家庭、社會關係緊緊約束著的客觀處境,這是頗有識見的。我們能夠從白、趙、錢以及周遭的人物中,具象地看到中國社會生活中的倫理結構對人的製約。這種製約簡直是淪肌浹髓的。而這,就是有優長之處也有弊端的中國社會、中國平民的生活形態。不於此而侈談愛情的現代意識、愛情與婚姻的矛盾,難免流於虛飄空泛。

作家對趙芝雅這個人物的刻畫和處理,我覺得也是值得探討的。從藝術的角度來看,這個人物為讀者提供了愛情複仇中最出人意料的一個個案。以趙芝雅的溫和善良和明慧賢淑,誰也想不到她會采取這種殘忍的犯罪手法去報複情敵,然後自裁贖罪。但作者對她的行為發展的描寫,絲絲入扣,步步有據,令人折服。因愛而燃的複仇之火是可怕的,它有時會焚毀一切理性,愛是不能遊戲的,它有時會引發不可測的災變和恐怖的惡果。在這一點上說,趙芝雅這個形象是對凡塵男女的一個黑色的警告。但是,從法律的角度來看,這個人物所采取的殘忍的犯罪行徑是應該受到譴責和審判的,盡管她已經以死自懲了。法意的嚴正高於情仇的狹隘,這一點作者似乎應該有更顯豁的提醒和顯示。死並不能消罪,這是健全的法製社會應有的觀念和輿論。從最近國內新聞媒體對一個旅居國外的詩人殺妻後自裁的報道和評論中,我感到對自殺的殺人者,輿論似乎太寬宥了。探究其悲劇成因是一回事,分清罪錯的責任是另一回事。不能因情仇之難測便模糊了法意的公明。由生活想到藝術,我便覺得趙芝雅其人,作者還可以作更深的剖析。

《塵緣》所描繪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可以想見,苟活於世的白曉棟永遠也走不出兩個為他而死的女性留下的陰影。假設不是這樣一個結局,而是另一種結局,比如白曉棟毅然毀家與錢溫馨結合,或白曉棟毅然斷念不再與錢溫馨來往而回到家庭,那麼,白曉棟的內心是不是會輕鬆一些呢?我想,也許會吧,恐怖的回憶的纏擾也許可以避免,但內心的歉疚卻是永遠難以消彌的。塵緣深處意難平。一旦陷入情天孽海,最妥善的解決辦法也會留下永遠的遺憾和隱痛。

人們嗬,慎用爾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