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此,在具體的小說情境中,代表盛唐文化精華的“昭陵六駿”成了杜玉田的靈魂;代表商周文化精華的“小克鼎”成了唐二爺的靈魂:“帶著唐人的精氣神”的琉璃鴟吻成了鄭四爺和他的新茶樓的靈魂,以至於招引“鳳凰來賀”;元青花鳳凰蟲草八棱開光梅瓶成了董五娘的靈魂,以至於一朝痛失便決然休夫……而正是這些視國之重器以及民之珍玩為靈魂之居所的民間人士,複合成為現今的長安城真正活著的“靈魂”——“在最高的意義上說,收藏者的態度是一種繼承人的態度。”由此構成整部小說中互為依托的一條情節鏈:從覓魂、保魂,到失魂、悼魂,作為“物質長夜”([德]海德格爾)的“守靈人”,以杜玉田為代表的這些刻意要為長安城招魂的人物們,最終還是在殘陽中無奈地退出了時代舞台,惟留下那個由鄉下奔赴城市,由討生活、做生意到得見識、求文化,直至認領古典精神之遺脈與風骨的年輕的齊明刀,立殘陽而思接古今,發出“下一場大雪,讓丈兒八尺厚的雪埋住長安城,然後再出一輪紅日,融化那雪,讓純淨的雪水洗禮出一個新的長安城”的浩歎與願想!

斯人遠去,斯意如嵐;鄉愁依舊,傳人有待。

篇終回味,整部《金石記》,原本正是要借“金石”為喻體,並以民間人物之民間視角和民間話語,來為一座文化古城的靈魂和這靈魂的“守夜人”樹碑立傳。正是出於這樣的立足點,作者甚至煞費苦心,連書中主要人物的名姓都賦予隱喻性的文化意涵:杜玉田之於詩聖杜甫遺脈及“藍田玉生煙”的名典,楚靈璧之於傳統文化另一大係楚文化(互補於杜所代表的秦文化)的暗喻,以及齊明刀等。以此看來,指認《金石記》為當代“城市文化小說”的翹楚之作,當不為過。一部成功而堪可被指認為優秀的小說(無論長篇短篇),除了要有獨到的選材、立意和人物塑造外,還要有獨到的小說敘事才能的特別表現。換句話說,好小說不僅要故事講得好,還要以你的“講法”,為小說藝術這門“活”,多少添一點新的手藝才是。現代小說講究要將“關於奇遇的文字”轉而為“關於文字的奇遇”,雖然說得有點過頭,但刻意強調小說語言與敘事方式的重要性,還是對的。

細讀馬玉琛的《金石記》,自可發現,這部長篇不但題材獨出一門,立意宏深高遠,人物形象生動,文化含量豐厚,同時於小說敘事結構方麵,也是匠心獨運而精彩紛呈,顯示出作者強烈的文體變革意識和語言探索意識。概括而言,整部小說融發散性結構的疏朗與情節性敘事的緊湊為一體,形成整體語境野逸通透,有詩意化的雲煙感,而局部情節緊湊利落,有故事性很強的張力感;閑筆不閑,重墨不滯,好讀耐讀,文質兼備,實屬難得。僅此一點,已在陝西乃至全國近年小說創作中獨樹一枝。

具體說來,不妨先借《金石記》中的一段話為用。小說在寫到齊明刀感慨楚靈璧與陶問珠兩個奇女子,“若揉搓融合到一塊,那必是長安城最美的女子”時,進一步判定:“既真實又虛幻,既現代又古典,既可視可摸又可沉思遐想。”其實以這一判語拿來作為對整部《金石記》藝術品位的闡釋之關鍵詞,是再合適不過了。

這裏主要說“真實又虛幻”。這也是這部小說敘事手法最為出彩之處。好文章講究要有“底”有“麵”,相生相濟而並美,好小說也該如此。“底”即氣息、精神、思想而成境界,即所謂“底蘊”;“麵”即內容、形式、風格而成趣味,即所謂“氣象”。一般而言,“底”為虛,“麵”為實,以實求虛,以虛潤實,是謂常法。馬玉琛寫《金石記》,卻是“反彈琵琶”,筆走偏鋒,反虛為實,反實為虛,實為襯托,虛為實在,故生雲煙、得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