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就人物而言,也是以“虛”為主,以“實”為副,“虛”者其實是真實的“在”者,“實”者其實是空虛的“在”者。小說為我們塑造了兩列人物:一列人物以杜玉田、楚靈璧、貨郎苗、唐二爺、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陶問珠等為代表,可謂與中國古典文化亦即古典精神、古典理想、古典情懷、古典氣質共命運的人,“是真真正正的長安人,是長安城的靈魂。”另一列人物以金柄印、宋元佑、肖黃魚為代表,是隻活在當下、手邊、權力與欲望之中,與所謂現代文化語境同生死的人,是活躍在當下時代的“害群之馬”。對前一列人物的塑造,小說大體是浮雕寫意的手法,虛寫,幻寫;後一列人物,則近於圓雕,多用實寫。具體說,書中相對著墨不多的杜大爺看是“虛”的,飄然而來,忽然而去,如神龍見頭不見尾,卻是小說真正的“男一號”主人公,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鍵人物。同樣“虛”來“晃”去的楚靈璧,則不失為陰陽伴生的“女一號”,看去隻是杜大爺的影子,實際則可謂是“杜家風骨”的傳人,一種古典精神的“幽靈”。而貫穿全書情節發展的齊明刀,表麵看似為主角,其實更多的作用在於“穿針引線”(從敘事方式角度說)和“承前啟後”(從精神內涵角度說)。這裏的關鍵在於,杜大爺等形象,並非是現實中真實存在之人,而是曆史的回音,是長安城精神本質的化身,所謂“道成肉身”。這樣的“肉身”如何實寫,且還要做小說的主人公,實在是作者自設的“高難動作”。而正是這種有難度的寫作,“逼”出了《金石記》獨特的敘事風采:虛化時代背景,虛化主人公角色,且博采眾長,雜糅並舉,以現實主義手法夯實細節與形象,以浪漫主義手法抒寫情與義,以古典主義手法描繪景與物,以魔幻主義手法渲染意緒與神韻,以現代主義手法刻畫人格與性靈。

同時還應該看到,這裏的“虛寫”、“幻寫”,隻是說出了小說中主要人物和事件的超現實因素所致,要避免因坐得太實而反使其變得不可信,也與小說整體的藝術氣息不協調。中國傳統文學及書畫,無論言物,狀事,繪景,寫人,皆講究“傳神”為要,“畫氣不畫形”。《金石記》在這方麵可謂得其真傳,且於“虛寫”、“幻寫”之下,依然能“虛”出生動,“幻”出真切,不乏現實的合理性與細節的說服力,以及訴諸實感合乎情理的人性刻畫,使得其人、其事、其情、其景如現實中存活過的一般栩栩如生、宛若眼前。

另外就是“戲劇性”的強有力支持。小說敘事結構越複雜,越注重傳神寫意,就越要注意以必要的情節之“骨力”來支撐全局,不然就真的虛幻無著了。在這一方麵,《金石記》又顯示出技高一籌的能力。全書以齊明刀進城、入道、經事、明理等人生閱曆與精神成長史為脈絡,且以其所見、所聞、所感為驅動,環環相扣,推演情節,相生相濟,本身就是一個中規中矩不乏戲劇性的好故事。在這樣的常規戲劇性敘事發展當中,作者又順勢而為,精心排演出多場重頭戲,場麵大,人物多,頭緒繁複,情境玄妙,極具張力。而作者以“亂針繡法”寫來,著墨不多,照顧周全,既見林又見樹,絲絲入扣而扣人心弦,頗顯遊刃有餘之能事,可說是不讓古人,不輸當今。一部長篇小說,有此三戲戲碼的的精彩演出,已足以照耀全局了。

好的小說離不開精彩的語言,即在承載敘事、推演情節、塑造人物的同時,語言本身也要有“意思”,有“味道”,即“敘事”要和“敘事之事”一樣成為小說審美活動的有機組成部分。可以說,用現代漢語書寫的現代小說發展到今天,語言不行,其藝術魅力也就失去了一大半。

《金石記》自設“高難動作”,對語言功能的要求相當高。既要實寫,又要幻寫;既要再現現實語境,又要營造超現實氛圍;既要對一座城市之精神本質進行深刻的挖掘,以求以古典精神的靈光洞穿現實語境的晦暗,又要將這種挖掘落實於具體生活、具體人物的描寫,且要立足於民間視角和民間話語的根本,實屬不易。這裏的關鍵在於,作者選擇了齊明刀這個“穿針引線”於全篇的人物做“準主人公”,擔負小說中人(顯在,被看者)與小說敘事人(隱在,另一種看者)的雙重角色,而這個角色又是操著一口的民間方言、揣著一腔的民間理想、集鄉村能人與城市遊民多重底層形象於一身的“草民”,以他的語言為“底”,自是如過河卒子,一子活則滿盤皆活。這是學理性的推論,印證於小說文本,可以發現,作為“感官化”的語言“使者”(小說敘事的主要“語言器官”)這一特殊角色,確實起到了照應全書的有效作用。具體而言,一是人物的對白,寫得十分生動鮮活而富有生活味,並與其角色特別貼切。二是能將小說的敘述變成有意味的“敘述”,而不單單是“運載”情節發展和塑造人物的工具,即“敘述”的語相、語勢、語調本身就有意思,有言外之意味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