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古希臘的德爾裴神廟裏有一句神對人類的忠告:人啊,認識你自己。它的意思就是要告訴人,你們不是神,所以生存過程總是有缺陷的。用這句話作尺子來衡量農村和城市,莊稼漢和城裏人,大家都是半斤八兩,五十步與百步,沒有質的區別。那麼,到底是什麼東西吸引著齊明刀繼續留在城裏,要像一個城裏人那樣活著呢?是這個城市的魂靈,它在平時一直隱而不現,隻在中日古董精英競拍小克鼎這樣的活動中大放光彩。杜大爺唐二爺金三爺鄭四爺,平時給人的感覺都是以古董為天的玩家,但一旦到了麵對國寶小克鼎和自己的身家財產誰去誰留而必須做出抉擇的關鍵時刻,他們所表現出來的舍棄自身保護國寶的果斷與執著,著實讓齊明刀感受到了長安城和長安人所具有的頂天立地的精氣神,讓他感受到了殘缺人生所具有的價值和意義,他的人生境界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提升。與此同時,他也用這種精神回報這座古城以及城裏這幫與自己共在的高貴者們。馮空手為了弄錢,向警察告密,把他抓進號子。麵對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他始終硬如堅鋼,寧死也不出賣自己所崇敬的人。
作品的結尾,齊明刀在號子裏被折騰了大半個月,因為沒有吐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也沒有任何犯罪嫌疑,又獲得了自由。當他再一次看到安遠門的時候,又一次想起自己初次看到安遠門時所說的那句話,我要像釘子一樣楔進長安城的城牆縫中。之後,他經曆了唐二爺的豪氣,也葬埋了杜大爺的英靈,然後,藉著一股豪氣,登上安遠門的城樓,環樓四望。殘陽正落在城門樓油漆剝落的雕梁畫棟和飛簷翹角上,寒風吹響了懸掛在飛簷翹角上的銅風鈴,殘陽的風鈴聲中,成群的馬燕上下翻飛。“齊明刀把在城門樓的欄杆上,沉浸著,回憶著,想象著。這殘陽是漢時的殘陽?還是唐時的殘陽?這殘陽照射的長安城,是漢時的長安城還是唐時的長安城?說不清,城牆的磚縫裏,淺藏深印的難道不是漢唐時的殘陽嗎?”置身於漢唐英雄祖先建造和生活的城樓之上,沐浴著英雄祖先也曾沐浴的同一道夕陽,一道豪氣衝腔而出,他齊明刀要做一個有文化有良心的長安人。簡短的百十字,把詩意與曆史,詩意與哲思很好的融合在一起。能夠引發讀者許多曆史的聯想,也能啟迪讀者許多深深的哲思。作品中這樣的描寫非常之多,讀了之後,讓人回味無窮。
其二,所謂“文化鄉愁”。表麵上看,《金石記》是在寫一群生活在時代背麵的古董行當的人物們,如何以文物收藏與文物保護的人生途徑,來尋古、喚古、悼古的民間故事,但在這故事的背後,卻深藏著一條支撐整部小說架構的精神命脈,即以一群懷抱古典人文精神和傳統文化情結的民間人士,各自以不同的理念與方式,來共同為一個曾經輝煌而今晦暗的文化名城長安“招魂”而不得的文學敘事。整部小說的情節發展,也正是依據這一貫穿全書的隱在思想主線來展開的。
按照現代學人的說法,一座城市的存在,不僅是其所在地域、所處時代及其曆史沿襲之物質財富的代表性集結地,更是其所在地域、所處時代及其曆史沿襲之精神財富的代表性集結地。也就是說,城市的本質在於它的文化內涵,在於它由其特有的文化內涵所形成的精神“磁場”,亦即其靈魂所在(這也是齊明刀下死命要奔赴長安城的原始動力)。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靈魂。長安城的靈魂是以漢唐精神為根脈、為底蘊,且也以此為世代長安人所追尋而驕傲的。驕傲的原因在於這顆靈魂其實也正是中華文化傳統的靈魂,是其正根正脈的代表。隻是到了近世尤其當代,因了文化語境的巨變,這座城市之靈魂的存在,真正可觸及可感受的,似乎也就隻剩下“器物”(即古董)這一真正經曆過曆史情景而依然活在當下的“靈魂”之“導體”了——其他的“導體”如建築、服飾、語言(包括文本化了的文學藝術)以及“城裏人”,都早已失魂落魄找不到“根本”。所謂的千年文化故都,也隻剩下一個徒有虛名的外殼了。而《金石記》以“金石”為闡釋“文化鄉愁”的小說敘事之關鍵“導體”,並以此來為一座尚未完全廢掉的“廢都”招魂,實在是既恰切又別致而“正中穴位”的高妙構思。